日头转眼西斜,寒风又起,几道锋刃般的落霞浮于天际,霞光笼罩孤城,尽显沉寂与萧索。
——腥风血雨在昨昔,几抔黄土掩尸骨,荒野一夜遍坟茔,戍城将士浴血战,保家卫城献肝胆,试问,今朝谁人尚记否?
蔡暄伫立在窗边,遥望着陌生而广大的幽州城,触目的却只是落霞笼罩下的凄清巷陌,不知又有多少人家都为了躲避战祸而举家迁徙,徒留孤城一座沐残阳。霞光将青丝晕染得金亮,映入眼眸,平添几分落寞与哀愁,令人不禁生出“生无可欢”的慨叹。
“蔡姑娘,营外有一老者点名要见你!”正兀自感慨,忽听门外传来一声低低的通报。
几分疑惑立刻涌出眉间,想来大军进驻幽州城还不到一日,自己又是人生地不熟,竟会有人点名要见自己,真乃蹊跷之事。锁眉思虑间,蔡暄已不由打开了房门,对守候在门旁的士兵道:“麻烦你带我去见一下那位老者吧!”
“是!”那名士兵恭敬地点了下头,便领蔡暄向营门口走去。
一步出营房,便觉风是出奇地大,吹得人眼无法睁开,入耳尽是狂风穿缝的尖啸。
远见一百发老者手拎一只硕大的包袱,背朝大营屹立在营门外,尽管狂风呼呼仍吹不尽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
待蔡暄步至营门前,老人方才转身,抬头挺胸,目带笑意地盯着发丝飘散的蔡暄。
却见蔡暄惊诧了片刻,才恍然回神,急忙雀跃着掠出营门外,一把握住老者冻得僵冷的手,惊喜万分道:“老先生,原来是你!”
“正是老朽!”老者浅笑颔首,眸中表露出温和与关切之情,“小姑娘,涿州一别后可安好?”
“还好!”蔡暄轻含了笑,眸中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伤愁,旋即亲和地拉气老人的手,“老先生,这外面风大,还是与我到营房内坐下再聊吧!”
老者似是有事而来,抑或蔡暄的热气相邀令他不忍推辞,当即点了点头。
“请!”纯真的笑意浮出嘴角,蔡暄似是有些受宠若惊地抓紧老者的手,生怕一个转身他又猝然消失,她有太多太多的疑虑亟待得到他的解答。
老者刚将拎在手中的包袱挂上肩头,便被那迫不及待的蔡暄拉着往营房内疾步而去。
“小姑娘,,不急!老朽此番前来就是为了看望你的,决不会不告而别!”老者被蔡暄拉得趔趄而行,不得不出言提醒,眸间温和带笑,仿佛将蔡暄的心思尽收眼底。
蔡暄侧首瞧了一眼笑意绵绵的老者,却瞥见他挂在肩头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占了大半了后背,而老者非但不觉沉重,反倒是神态自若、气定神闲,蔡暄眸中不觉又添了一分疑惑,“老先生,你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呀?”
却见老者微眯双眼,眸中笑意莫名,“我这包袱里装得自然是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东西!”闻此,蔡暄不觉诧然驻步,眸中更添疑惑。
“正是!”老者脆声应道,瞬又环顾周遭,语气深沉道:“此间非谈话之处,待到你房内老朽再向你道明!”
“好!”蔡暄瞬地拂去缠绕心头的疑虑,干脆地点了点头。自打见邂逅老者之日起,蔡暄在心底便将其尊奉为圣人,他所言虽无一吉利,却有着无法动摇的威信,令自己深信不疑。
到了房内,值蔡暄关门之际,老者随手将包袱坠与地上,径自抽出桌案下的木凳端然坐下。
此营房原是辽兵军官住所,所以房内布置还算考究,床榻桌凳茶具一应俱全。
蔡暄关好门缓缓步至桌案前,轻躬了身子贴在案侧。然后拈出一只瓷杯端放于老者面前,又提起青花瓷茶壶为老者斟起一杯温茶,启唇道:“老先生,这茶水是我于片刻之前泡的!现下不热不凉,正温和润口!您快喝些吧!”
老者倒也不拘谨,伸手握住瓷杯,咕嘟一口,满满一杯温茶尽入咽喉,随后轻坠瓷杯于桌,长长吐出一口茶气。
蔡暄急忙又提壶准备为其再斟一杯,却被老者出手制止,并凝目示她,“一杯足矣!”
蔡暄蓦然抬眸看向老者,视线与他的在空中交汇,却仿佛触及了一片了无边际的汪洋,怔神片刻,她才不觉放下手中的茶壶,略显尴尬一笑,笑声中暗含的不了心事怕只有老者方能察觉。
瞧见女子眼中的问询之色,老者却是不予理会,而是慵懒地微阖起双目养神。
“老…”蔡暄不禁暗吸了一口凉气,欲言又止地蹙起了秀眉。
老者眯缝着双目注意着女子眸中神色地渐趋变化,直至她倍感委屈泫然欲泣时,方才哑然失笑道:“好了!小姑娘,不逗你了,老朽先告诉一句话,‘无知本安乐,通晓添忧愁’!这话中之义凭小姑娘你的聪颖想必一参即透!”
蔡暄的视线忽然凝聚在了空气中,将老者之言在嘴边默念数遍,终于紧抿起嘴角,眼眶泛红,字字坚决道:“即便是有再多的忧愁我亦无怨无恨,只求老先生指点我心中的迷津!”
老者蓦然缩紧瞳仁锁住她执拗的面孔,忽而长叹一声,“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必遭天谴!何况老朽并非什么通天晓地之人,不过是对世间万物的兴衰规律略有些研究罢了!”
“老先生,可是你在瀛洲已经对我泄露了天机!既然如此,何不向我全盘泄露来!”似乎一时心急,蔡暄竟脱口提出这般无理的要求。
然而,老者却并未做怒,只是默然地注视着女子因焦急而泛红的丽魇,但笑不语。
“抱歉!小女子失礼了!还望老先生海涵!”倏尔便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蔡暄急忙向老者长身一揖并致歉,心下亦惶惶然久不能定。
——蔡暄,你到底怎么了?
她不禁在心中问自己。
正兀自在心间纠结,却听老者轻描淡写道了一句:“不打紧!”
“老先生胸襟宽广,实在令小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蔡暄顺势眼抛笑意,出言奉承起正襟危坐的老者,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老者岂是等闲之人,怎会不听出女子语中深层之意,寂至半晌,疏朗的白眉间凄怆意忽然浓了,忽地启口抑扬顿挫道:“燕云本是南人地,烽火几至遍燃烬,金戈铁马征故城,三尺血锋立坟茔,尸骨未寒冬风起,掠尽尘世尽飘摇。”
言语晦涩,令蔡暄的秀眉不觉蹙成两座云峰状,满目尽显凄惶之色。
“小姑娘!此番凶险重重,不过,小姑娘你吉人自有天相!”老者缓缓自凳上起身,伸出筋节毕现的手掌轻拍蔡暄的肩膀,笑意盎然,“衷心愿你事事皆能化险为夷!”
“多谢老先生吉言,不过,我更相信人定胜天!”蔡暄向老者抱拳致谢,语气却是不易察觉地恢复了以往的倔犟,更凸显她的坚毅。
“珍重!”老者挥了挥袖口,正身扬首,猝然拱手向女子作别。
“老先生…”蔡暄忙伸手作挽留状,然,老者已如阵风般踱至门边,甚至还未曾见其拉下门闩,房门便“吱呀”一声自行打了开来。
“老先生,你的包袱你装得到底是什么?”蔡暄猛然瞥见老者丢在地上的包袱,急忙大声叫住老者问。
却见老者头也不回地抬手在空中挥了两下,像是作别又像是在示意她自己却解答。
寒风自敞开的门口扑面而来,黑暗也乘机一寸寸涌来,狭小的房间内顷刻间沁满黑夜的阴凉。
“都忘了请教老先生的尊名了!”迎着冷冽的风,蔡暄不禁喃喃。
借着房内残存的余光,蔡暄怀着惑然的心情快速解开老者留下的那只硕大的包袱,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匹匹染着虎豹条纹的布料。
黑夜倏忽而至,冷风不歇,吹动黑云遮星掩月。
蔡暄重又将包袱打好结置于桌案上,迫不及待地掠出房屋直奔秦寿的寝室,想将此好消息告知于他。
有士兵在营地角落的空地上生起了一堆堆篝火,谈笑风生地围坐在一起吃着烤熟的肉,饮着烫热的酒,好生快活。
篝火在夜风中摇曳,不时有烁亮如烟花般的火星从火堆中腾空而起,倏忽在风中暗灭,像极了人生。战士们脏污的脸庞在篝火的映照下,显现出明亮的无邪。此刻,大家已将战场的厮杀抛诸脑后,在战争的罅隙中享受那一丝温暖的恬静。
蔡暄疾步走过连连的篝火堆,竟突生一种无以名状的感伤,似乎是想起了逝去的亲人——哥哥。
昔日面廓犹记心,枪戟穿胸仍在目,梦中千回惊坐起,今朝再难逢一面。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那万恶的战争!是战争,令无数的人家破人亡、丧亲失友……而那些万恶的战争发动者,纵使被挫骨扬灰,也难泄那些死于他们手下的无辜生灵的怨愤;世代为畜,也无发赎去他们犯下的滔天罪孽!
正自思虑,忽然有几道鬼魅般的黑影从眼皮底下一掠而过,蔡暄蓦地抬眸,拭目望去,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跃至屋顶的身影。
原来是黑衣人,不过这黑衣人跃到秦寿寝室的屋顶上作甚?而且还不止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