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城中大部分商铺都是由辽人开设,由于受到战乱的贻害,那些商贾们无不携金带银随着撤逃的辽兵溜之大吉。
本想买些布料染制假虎豹皮,可是蔡暄带领士兵们在大街上逡巡了半晌也没有看到一家商铺开门营业。
蔡暄在街边一家名曰“涿州染坊”的店铺前驻步,敲了数十下店门,却是毫无动静。终于恨恨地跺了一下莲足,秀眉深蹙道:“我还自告奋勇说用布料染制假虎豹皮!可如今走遍了大街小巷却连一匹布料都买不到!这可如何是好呢?”
“蔡姑娘,你没有发觉这涿州城有些不大对劲么?”一名士兵眼珠乱转地瞄着空荡的街道,小声道。
“是啊!我们都在这城里逡巡了半晌了,也没瞧见半个人影!”又有一名士兵神神道道地附耳对蔡暄道。
听了两人的话,蔡暄也是顿感惊悚地环顾了一圈空无一人的街道,眸中有深思的意味。这战事已定,征辽大军解救了城中受辽人统治的宋国子民,照理说他们也应该敲锣打鼓出来欢迎自己的同胞才对,然这城中却是格外地凄清与萧索,仿佛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如今俨然变成一座空城了。
“莫不是这涿州城有鬼…”又有一名士兵吞吞吐吐道。
“不要再危言耸听了!”蔡暄强自镇定住惊乱的心神,举起秀拳作势要打,并严斥道:“谁再祸乱军心的话,休怪本姑娘我手下无情!”
“…”一干士兵们立即讷讷地垂下脑袋不敢在多言。
这时,忽然从街口走出一位白发老者,须发被那凛冽的寒风吹得凌乱飘散,但他的步伐却是稳健有力,堪比血气方刚的小青年。老者身着一件朴素的麻衣,浆洗得干净清爽,未沾染上一丝硝烟的气味。虽然昨日城中经历过一场混乱的战争,但这位老者看上去却是气定神闲,实在是难得!
“老先生,请暂且留步!”蔡暄忽然伸臂拦住了老者,拱手向其施礼。
老者似乎对人贸然阻拦他感到有些不悦,横眉瞅了一眼面前这位拦路之人,却发现是一位因受冻而丽魇泛红的小姑娘,这才稍稍缓和了脸上的不悦之色,不冷不热道:“何事?”
蔡暄见老者愿意搭理自己,忙恭谦地询问道:“老先生!小女子是宋国的一名普通士兵!想请问一下老先生为何这涿州城中空空荡荡、杳无一人呢?难道生活在这城中的都是辽人而没有宋人么?”
“宋人?”老者如墨般的双目蓦地圆睁,似是有些诧异地抓住蔡暄语中的一个字眼,不由朗声笑道:“这涿州城乃是辽国的城池,哪会有那么多宋人!”
“哎!老先生,此言差矣啊!”蔡暄当即打断老者的话,朗声驳斥道:“这涿州城乃至整个燕云十六州曾都是宋国的疆土,不过是百年前被辽国侵占了去!这侵占可并不代表拥有!”蔡暄此番话虽说得正颜厉色,但语气却是颇为恭敬,毫无冒犯之意。
“呵呵…”老者捋着长须扬声大笑,如墨的眸底缓缓流露出一丝悲伤之色,那是沧桑历尽之后的真切,忽地长叹道:“小姑娘,你也知道燕云地已被辽国统治了百余年了啊!”
蔡暄见老者的脸色突变,不由惊惑道:“老先生,此话怎讲?”
“小姑娘,老朽看出你是个聪颖的人!”老者目光灼灼如火地盯着蔡暄的丽魇,直令她感到有些羞赧,“你想想,燕云百姓经受辽国文化习俗百余年的熏陶,你认为他们还会认为自己是你们宋国的子民吗?况且,燕云被辽国占领之时,你们宋国还没有立国!所以,在燕云百姓的心目中都视自己为地地道道的辽国人哪!”
老者这一番话,直教蔡暄惊诧不已,面颊刹时变得毫无血色,心下更是落寞万分。
原来,长达百余年的分离,终究使燕云十六州的子民被辽国奴化。
见蔡暄脸色有些不对劲,老者眼珠一转略一思索,似是随口问道:“小姑娘!你认为此次战争你们宋国有几分胜算?”
听闻此言,蔡暄蓦地抬眸仔细审视着面前这位平凡的老者,却从他的身上看到一种谪仙般的气质,谈吐也是雍容大度,大有博古通今的学识,直令人肃然起敬。
“小姑娘!你认为此次战争你们宋国会胜利么?”见蔡暄久不答声,老者将脸又稍稍凑近些再度问道,黑亮的眼珠神光活现。
“……”沉吟着,蔡暄却已对老者察言观色了许久,唇角渐渐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未来胜负与否,小女子不敢妄自断言,但我坚信,胜利永远钟于正义之师!”
“哈哈哈…好一句胜利永远钟于正义之师!”老者笑着捋着颚下飘逸如雪的长须,由衷盛赞道:“小姑娘,想不到你一介女流却胸怀如此巾帼气概,实在是难得!难得啊!”
“老先生您过奖了!有道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蔡暄赶紧谦恭地向老者深施了一礼,唇边依然保留着那恰到好处的笑靥,“何况小女子也是怀有私心来参加这场战争的。辽国不仅霸占燕云地不归还,还一直觊觎我大宋北方疆土,若今日我们不进行抗击,有朝一日他们的铁蹄必定会撞开我们的一座座城池!小女子当然不希望自己以及自己的亲人沦为辽人的奴隶!而就在昨日,我惟一的亲人也惨死在辽兵的枪下…”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没来由地开始哽咽,似是有无尽的伤怀亟待悉数被道来。
有意无意地,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提起你——哥哥。若你在天有灵的话,请保佑我们战胜辽国吧!
老者凝望着蔡暄落泪的脸孔,心下顿生怜悯之情,却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劝慰道:“小姑娘,有战争必定会产生伤亡!还请节哀啊!”
蔡暄双眸泪水直坠,悲从中来,咬牙恨道:“我真的厌恶战争!痛恨战争!”
“小姑娘,这世上没有人喜欢战争!因为战争就意味着死亡!可是有很多战争又是你不得不去战的!你们宋国是为了收复失地而战,辽国是为了守卫领地而战!每个人心中都怀有自己的信念!”老者目光慈祥地注视着这位秀而不媚、柔毅并存的女子,心中甚是欣赏。于是,谆谆教导:“但是人只有时刻秉持着善念才不至于丧失自己的灵魂,你明白吗?”
蔡暄略一揣摩老者的善言,顿明其中蕴含的人生哲理,立马敛起心中的悲愤,恭声作谢道:“老先生一番话语令小女子受用三生!小女子一定谨记在心!”言罢便是俯首一拜。
老者悠然捻起一小撮白须,却并未展露半点欢颜,相反,却是忧心忡忡地得打量着面前这位恭谦温婉的女子,不时摇头低叹。
聪颖如蔡暄怎会没发觉老者这一举动,却也是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望着灰色的天边一角,一团阴云正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缓缓飘动。
“小姑娘,如果在这场战争中需要你付出自己的生命,你是否愿意?”踟蹰许久,老者终于低低地开口了,脸上的皱纹悠忽间显露无余,三分忧愁一条皱,可见老者的心中忽然间多了多少忧愁。
老者的话刚一出口,便被这凛冽的寒风吹得不知去向,却还是千方百计地又绕回了蔡暄的耳膜。
——如果在这场战争中需要你付出自己的生命,你是否愿意?
厉风倏然呼啸而起,四面的阴云被推搡而来,集聚天庭。是天将降雨令人么?
如果有朝一日需要匍匐在他人的脚下才能苟活,那么今日怎能不倾尽全力去捍卫站着的权利?哪怕要用生命!
“老先生,今日既然小女子已经伫立在了这个战场,自然已经是给了您最好的回答!”蔡暄目光柔和地看着老者,过了片刻才轻声开口,语气中传达出的却是如钢铁般的决毅。
老者粲然一笑,两排洁白的牙齿看不见丁点黄垢,然后缓缓伸出枯老的手掌抚上蔡暄的肩头,语中含悲道:“小姑娘,老朽本不想告知于你,但见你与老朽这般投缘。请恕老朽直言,你眉心隐浮血色,此番来燕云地只怕是凶多吉少啊!所以,还望你珍重…”说到这,老者似是心有不忍,手掌发颤着从蔡暄肩头拿下,两行浊泪缓缓滑出眼眶。
“呵呵…我命由我不由天!”蔡暄却是浑不在意地洒然一笑,挢首望着阴沉的天,眼波在阴云间流连,仿佛想从重云间捕捉一张俊美的脸孔。然,却有不为人察的泪光隐隐在眸底闪动。
——秦寿,原来命中注定我们不会在一起的!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在辽人的枪尖之下,你会抱着我的尸体泣不成声么?会恍悟原来我对你的爱有那么的真挚与坚定么?
——多少年后,你与那位落芸姑娘同床共眠之时,会不会忽然想起我,想起这个世间曾经有一位叫蔡暄的女子那样痴心地钟情于你?会不会感叹,往事早已荒芜成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