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天的锣鼓声从下午便开始响彻沈府,好在沈敬宾为秦寿他们安排的房间在里屋,密闭性较好。再加上秦寿他们实在是疲乏至极,所以,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传到秦寿他们的耳际只变成了像蚊蝇一般的嗡鸣。
秦寿醒来时,已经是傍晚,黯淡的暮色透过窗户渗进寝屋,把原本就不太敞亮的寝屋变得愈加模糊昏暗。其余三人仍然在处在睡眠中,平缓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寝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秦寿把头枕在交叉的双手上,眼睛空洞地注视着正上方模糊不清的房梁的轮廓,静静地回想起昨日经历的事情:秦山遍体鳞伤却屹立不倒的身形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名茗声嘶力竭的呻吟与求救声仍然不断在他的耳际回荡;四处喷洒的血液的腥味似乎还残留在他的鼻端……想起那一幕幕惨不忍睹的画面,秦寿的眼睛渐渐湿润了起来,他忽然明白自己而今的活着是多么地不易,是多少人用他们滚烫的鲜血为他铺就了生路。
“咚咚…”这时,一阵轻缓的敲门声忽然响起。秦寿旋即抽出右手一把抹去挂在眼角的泪水,然后跳下床打开了房门。只见一位手提大红寿字灯笼的中年男子伫立在门口,他面带笑意,和声和气道:“这位公子,鄙人乃沈府管家,我家少爷正在外面迎客抽不开身特派我来恭请几位公子去庭院中参加我家老爷的寿宴。”说完,管家又轻微探首朝漆黑的屋内瞧了瞧。
“哦!有劳先生了!”秦寿礼貌地向管家作揖,然后回过头对着漆黑的屋内喊道:“兄弟们,快起床吧!沈少爷派人来请我们去参加沈老爷的寿宴了!我们去晚了人家会不高兴的!”
言罢,三人陆续从床上跳了下了,伸着懒腰走到门口。叶信嘴里嘀咕道:“这才睡多久啊!这么快天就黑啦!”
管家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打趣道:“几位公子定是劳累过度,昏天暗地地睡了一整天竟浑然不知!”随后,伸出右手作出引路的手势,“几位公子,请!”
“您先请!”秦寿等人异口同声地推辞道。
“哈哈,你们这几位公子还真是文质彬彬!”管家登时对秦寿等人颇具好感,和颜悦色道:“好!走吧!”说完,便提着灯笼快速地走在最前面给秦寿他们带路。
越走近堂屋,锣鼓声越是轰鸣,几乎要震破耳膜,秦寿不自觉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堂屋内,早已是高堂满座,就连庭院两侧也摆满了宴席,只留一条狭窄的过道。由此可见,沈家今晚可是宾客如云,且不乏达官权贵之士,这同时也反映出沈家在宁城显赫的地位。
管家引领着秦寿他们径直通过堂屋来到了庭院中。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里最靠近堂屋的一张桌子旁的沈敬宾看到了秦寿他们,立即站起身满面春风地向他们招手道:“诸位兄台,请到这边来就坐!”
秦寿他们于是笑容满面地走到沈敬宾旁边依次坐定。管家见自己完成了任务,便退到一旁去招呼客人们了。
沈敬宾看着仍有点萎靡不振秦寿等人,粲然笑道:“诸位兄台,你们可真能睡啊!居然睡了整整一天。还好,我专门为你们留了位置!”
“敬宾兄,多谢了!”秦寿抱拳向沈敬宾致谢。
“是啊!承蒙敬宾兄抬爱!”刘茫等人也由衷地感谢道。
“哪里哪里!”沈敬宾笑着小心翼翼地为秦寿他们斟上酒,“诸位兄台,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好!”秦寿他们双手握住酒杯,悦然道。
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忽地停了下来,府中只剩下宾客们在谈笑风生。
这时,管家快步走到堂屋门口,抬手四下环绕了一圈,示意在场的宾客们安静。但宾客们仍然有说有笑,好不热闹。管家皱了皱眉,大声喊道:“下面有请寿星沈老爷对各位贵宾讲几句话!大家欢迎!”说完,他率先用力地鼓起了掌。
霎时,府中掌声一片,久久不息。
沈老爷迈着悠悠的步伐走到管家身前,举起右手向着宾客们致敬。宾客们旋即停止了鼓掌,无不正襟危坐,目光凛然地注视着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沈老爷清了清喉咙,喜笑颜开地对大家说:“非常感谢诸位贵客来参加鄙人的寿宴,鄙人倍感欣慰!”说完,深情地向庭院中的宾客们鞠了一躬。
宾客们顿感受宠若惊,其中有人大喊道:“沈老爷,您这样可折煞了我们啦!参加您老的寿宴我们可是三生有幸啊!”
“是啊……”宾客们纷纷附和。
这时,不知是谁从沈府敞开的大门外扔进了一小节爆竹,“噼噼啪啪”爆炸出一阵短促的响声,产生的碎屑飞扬到坐在附近的客人身上,惊得客人们纷纷转头看向门外黑洞洞的夜色。
“哈哈哈哈…”三个健壮的男子忽然拍着手从门外迈了进来,领头的男子发出一阵阴冷如同夜风的笑声,“沈老爷,祝您,这个,寿长!哦不,应该是长寿!”领头男子的语气充满了戏弄的意味,让人一听就知他是故意来闹事的。
但沈老爷依然面带微笑而礼貌地问:“不知几位是?”
“哦!忘了!鄙人都忘了作自我介绍了!”领头的男子龇起牙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头,“鄙人是令郎的朋友!”男子用犀利的目光迅速扫视了一圈,似乎是在寻找沈敬宾,忽地眼睛一亮,“还有,鄙人也是宁城最大的赌坊‘赌嗣你’的老板!”
沈敬宾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有意在回避这几个人。
“敬宾,你的朋友来了怎么不去招呼人家!”沈老爷睥睨了一眼低头不语的沈敬宾,威严地说道。
“不用了!沈老爷。”领头的男子礼貌地向沈老爷摆了一下手,然后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轻轻地抖开,道:“沈老爷,其实我们今天来府上是为了催促令郎尽快把欠我们的一万两白银还清!我这有借据为证!”
“一万两!”庭院中有宾客不禁失声惊呼。
“什么!”沈老爷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举在手中的纸张,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到领头的男子跟前,一把夺过来展开扫视了一遍,果然白纸黑字写着沈敬宾欠‘赌嗣你’赌坊一万里白银,并有沈敬宾拇指画押为证。沈老爷急忙转过身举着手中的纸张,愠怒地问沈敬宾:“敬宾,这是怎么回事?!”
“爹,”沈敬宾蓦地站起身,眼神愧疚地看着沈老爷,小声道:“孩儿不孝!我也是想赢点钱,可…”
“你这个逆子!”未等沈敬宾说完,沈老爷便怒不可遏地大吼道,然后愤怒地将手中的纸张撕得粉碎,一把撒向了天空,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地上。
领头的男子见状,暴怒地一把抓起沈老爷的衣襟,龇牙咧嘴地怒骂道:“老家伙!你找死!”然后猛地一记重拳打在了沈老爷的脸孔上。只听一声清脆的骨头碎裂声,沈老爷血流满面地重重仰倒在了地上。
“啊…”在场的宾客们纷纷吓得躲到了一边。
“爹!”沈敬宾声嘶力竭地大喊道,然后不管不顾地冲到了沈老爷面前蹲下身扶起沈老爷的头。
沈老爷费力地想抬起手抚摸沈敬宾的脸颊,却力不从心。于是,嘴里含糊不清道:“把…银子…还给人家,以后…别再…赌了…”说完,沈老爷费力地吐出一口鲜血,紧紧地闭上了他苍老的眼睛。
“爹!”沈敬宾哭喊着死死地抱紧沈老爷,“爹!爹!”
“沈敬宾,你他娘的快点把银子还了!”领头的男子对于沈老爷的死没有半点悔恨之意,仍然理直气壮地催促沈敬宾还钱。
沈敬宾轻轻的放下沈老爷的尸体,双拳握得“咯咯”作响地站起身,两只布满仇恨火焰的瞳孔恶狠狠地怒视着眼前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
“看他娘的什么看!”领头的男子凶狠地睥睨着沈敬宾,不屑道:“老子就不信你还敢打老子不成!”
“****娘!”沈敬宾突然怒骂着飞速一记猛拳带着一阵风捣在了那个嚣张的领头男子的下巴上。
领头的男子顿时被捣得头后仰着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幸亏他两个手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他才没有重摔在地。源源不断的鲜血立即从他的嘴里漫溢了出来,他忍着口腔里的剧痛,愤怒地冲他身后的手下吼道:“都他娘的给老子上!给我打死他!”
两个手下听令,立即从袖中抽出事先准备好的短刀,齐刷刷地冲向沈敬宾。
站在远处的秦寿正欲挺身相救,诸葛南沙却一把拉住他,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却见沈敬宾在两把刀逼近他只有毫厘之时,突然一个仰身,半边身子便像柔韧的小树一样仰得快靠近地面。那两个人扑了个空,踉跄着冲到前面。沈敬宾蓦地直起身,轻跃起来两腿分别用力踹在那两个人的背上,那两个人双双跌倒并趴翻了一张摆满酒菜的饭桌,手中的短刀也“哐当”一声飞出老远。
那个领头的男子见自己的人吃了亏,慌忙往后退去,然后突然一掉头冲出了门外。
沈敬宾不知何时已将敬宾弩握在了手中,举起瞄准门外,“嗖”地一声,一直细小的钢箭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闪着耀目的寒光射向了门外茫茫的暗夜里。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那个领头的男子便重重地倒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大哥!大哥!”那两个人从地上爬起听见自己的大哥刚刚发出最后一声多半象征死亡的惨叫,各自悲痛万分地唤了一声“大哥”。然后立即从地上捡起短刀掉头又冲向了沈敬宾。但沈敬宾丝毫没有给他们靠近自己的机会,他快速掉转弩头,甚至都不需用眼睛看他们,凭着他们的声音,便迅速地射出了两只精准的利箭,分别深深地刺入了那两人的喉咙,只露出一小节箭尾。那两个人高举着手指的短刀,喉咙上的肉与箭的罅隙处正汨汨地往外冒出黏稠的血液,他们轻轻颤抖了一下,便保持先前的姿势倒了下去,两人的眼睛皆睁大到极限,似乎连他们自己也惊讶自己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死亡。
在场的宾客们对于眼前血腥的场景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喊叫着逃离了沈府,似要与这件事摆脱干系。
偌大的沈府骤然间空落得只剩下怔立的沈敬宾和魂不守舍管家下人们,还有镇定自若的秦寿一行,以及沈老爷与两个男子的尸体。
“少爷,你快逃吧!官府马上肯定要来抓你了!”管家快步走到沈敬宾面前,焦急地说。
“逃!逃到哪里去?!”沈敬宾声音沙哑对管家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少爷,天下这么大,哪里不可去!”管家急的满脸无奈,他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沈敬宾被官府抓去伏法,于是,长叹了一口气道:“少爷,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好好安葬老爷的!等过个几年,风声过了,你再回来好吗?”管家的语气几近哀求。
“沈兄,”秦寿忽然疾步走向沈敬宾,并抱拳道:“敬宾兄,实不相瞒,我们一行其实是在荆城犯了死罪,所以才逃亡至此,而我们的目的地是山东。据说京东西路有一个叫梁山泊的英雄组织,该组织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四处招贤纳士,广收一些被宋王朝逼迫至绝境之人,共同与这天杀的朝廷相抗。敬宾兄你乃正义之人,今天失手杀人完全是这伙人寻衅在先,但官府又怎会放过你。所以,在下恳请敬宾兄你与我们一起上梁山!”
“是啊!少爷,快走吧!现在这个朝廷你也不是不知道有多黑暗!”管家急的满头大汗,声音发颤。
“沈兄台,你与我等一起上梁山吧!”刘茫等人也齐声附和。
“好!”沈敬宾紧紧地闭上双眼,语气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少爷,我派人给你们备马!”管家长舒了一口气,立即带着下人去准备马匹去了。
“爹!”沈敬宾又泪流满面地蹲下身轻抚着沈老爷苍白的面孔,他想在自己离去之前再好好地抚摸一下自己父亲粗糙的面孔,“对不起!孩儿不孝!”
不一会儿,管家和下人们便牵来五匹马,站在府外焦急地喊道:“少爷,快点啊!再不走官府的人就要来了!”
秦寿轻轻拍了拍沈敬宾的肩膀,安慰道:“敬宾兄,节哀顺便,保命要紧。沈老爷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就这样死于官府的刀下,他肯定也希望你日后能闯出一番事业。”
“少爷,快走吧!”管家突然从府外冲进来拖拽着沈敬宾离开。
“爹!”沈敬宾被管家拖拽着踉跄着向府外走去,但仍然回着头伸着手企图够到沈老爷的尸体。
沈敬宾就这样被管家硬生生地托到了马背上,沈敬宾坐在马背上依然哭泣不止。
“少爷,这些是我的积蓄,你带着路上用!”管家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塞到沈敬宾的手里,“你一定要拿着!”管家厉声瞪了一眼欲要推辞的沈敬宾。沈敬宾于是含泪勉强捏在了手中。
秦寿等人也一一蹬着马镫爬上了马背,管家突然走到他们马下,仰面抱拳道:“有劳几位公子好好照顾我家少爷!”
“一定!一定!请先生放心!”秦寿捏着缰绳抱拳回礼,然后一勒缰绳,对着众人大喊道:“兄弟们,我们快出发吧!驾!”秦寿领头冲进了浩瀚的暗夜中,其他人也一一跟上。
沈敬宾是最后一个走的,他恋恋不舍地回首望着站在府门前含泪向他挥手致别的管家,又看了看挂着府门两侧在夜风中摇曳的两只大红寿字灯笼,汹涌而下的泪水又一次湿润了他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