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亮,把桌子擦一下,饺子煮好了!”赵父嗓音洪亮,在厨房吩咐赵亮。
三个人围着桌子坐定吃饺子。馅儿的味道一般,皮太厚了些,比寻常手工饺子皮厚了一倍,饺子边叠在一起就厚了两倍,中间的面还是白心的,没煮透。看的出来赵家是很少吃饺子的,至少是很少自己擀皮包饺子的。
“爸爸的这个饺子包的绝了!”赵亮吃的很香,第一个称赞道。
“是的,好吃!”廖新兰赶紧接口道。饺子肯定不好吃,但是她心里还是很温暖,这是赵父的一片心意。家里没有女人,独自招待第一次见面的未来儿媳,是难为老人家了。
赵父饭量大,吃饭快,是从部队带出来的习惯,也是经过饥荒时代的后遗症。吃完饭,赵父觉得再呆下去就是没话找话聊,不自在,于是找借口出门了,让赵亮带廖新兰四处转转,熟悉一下家周边的环境。
那天下午赵亮带着廖新兰围着小区周边走了不少地方,介绍他小时候的成长环境。物是人非,环境改变很大。廖新兰听着也没听着,她的心思恍恍惚惚。她自己也走过不少地方,都是别人的城市别人的家,没有哪个地方是和她有什么关系的,她不过是一个过客,在单位工作时是过客,出差时也是过客。和很多在外面生存的人一样,到了异乡的城市好似一粒尘埃,总是漂浮在半空,不能融入真正的生活,不能体味生活的滋味。她看的到那些万家灯火,看的到别人的生活,可是都和她没关系。现在一个男人,一个和她处于热恋中的男人,和她走在他的家乡,如数家珍般的介绍他脚下的故土,口气里充满着自豪。这里有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这座现代化冰冷的城市在他的嘴里有了温度,让廖新兰觉到了亲切。她会和这座城市产生关系,一种有血有肉的关系。她有些迫切的想和这座城市产生一些关联了,飘荡的太久,想停下来了。
赵铃兰是晚饭后回来的,进门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和廖新兰照面,落落大方地打招呼:“你好!”笑容真诚,声音轻柔,完全和赵家父子不同的讲话风格。
廖新兰也刚好顺着说:“你好!”
其实在这之前她还没想好应该用什么样的开场方式,毕竟是要成为自己小姑子的人,虽然赵亮反复说过妹妹是很好的人,可是女人看女人总是另外一回事。
廖新兰对赵铃兰的第一印象记忆清晰。和赵亮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赵铃兰留着内扣的短发,长度在脖子中间部位,和廖新兰的发型看起来差不多,只是廖新兰头发密实更显有型活泼,这也真是巧合。此后廖新兰再也没有留过这种发型,而赵铃兰始终没有换过发型,最多是在发尾处烫些纹理。她甚至无意中看到赵铃兰青春时期的照片,发现也都是这种发型,这引起了廖新兰的好奇,数十年如一日的保持同一发型,而且无论夏季多么炎热都不会嫌头发碍事,从来不会把头发别在耳后或者绑起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直到后来有一次,她偷窥到赵铃兰洗脸时把头发绑在脑后才看清她的真实面容。那其实是一张面积不小的脸,两腮圆圆的,多了一点点乡土气,一般人都没见过,连家人都很少见过。这让她想起来一个妹妹,有人一起就寝时,无论男女,她从来不卸妆,只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美丽的样子。平常赵铃兰散开的头发把脸颊遮起来大部分,加上刘海,只露出窄窄的一点面孔,看起来十分清瘦。她也确实显瘦,沾了骨架小的光,整个人看起来都比廖新兰小了一圈。
赵铃兰的眼睛比较特别,眼窝有一点深度加上褐色的眼球,第一眼看上去颇有些少数民族的感觉,这也是她给廖新兰留下的第一印象中最明显的印象。
眉毛,眉毛完全没有印象,完全被刘海遮掩,长年遮掩。
鼻子很秀气,但也不是一般定义上的秀气,有一点点怪异。说秀气是因为鼻头比较细,天生就像流行的整容鼻头。说怪异是因为赵铃兰的鼻梁虽然高挺,增添了面部的立体感,可是实在是非常狭窄,看起来好像刀锋,很危险的感觉!也有不真实的感觉。廖新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窄的鼻梁骨,让她总是忍不住去瞄上一眼。后来她又留意了一下赵父的鼻子,发现赵父鼻梁高挺,宽度适中,心里犯嘀咕,看来遗传学是解释不了的。后来她忍不住去查面相学,说这种鼻相的女人感情不顺。
整体感觉呢,脸型被头发修饰加之她本来就有的尖下巴,所以看起来不错。对,就是不错,廖新兰还想不出其他的词语形容。后来,她才想明白为什么她只能想到‘不错’这个词。赵铃兰皮肤白皙,眼睛有特色,五官都不难看,就是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灵气”!就是少了灵气。赵铃兰跟人聊天时很少看人的眼睛,常常低垂眼皮看向地面,或者眼神游动。即使和人对视时,眼睛里也缺少光彩,一种例行公事的派头。就是这种感觉让廖新兰觉得很不容易与之交谈。她还发现赵铃兰走路很有特色。步态比较轻,步子迈的也不大,一副小心翼翼的感觉,这种感觉又被上半身无限放大。后背是挺直的,走路时,两个胳膊上部夹紧身体,下部偏向身体后方,肘部微微曲着,好像被隐形支架固定了一般。整个姿势组合在一起就像在探寻什么或者在森林里迷路了,正屏住呼吸四处张望。廖新兰曾偷偷的模仿她的姿势,发现实在好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贼。而且这个姿势是要“端着”的,非常不放松。可是这姿势和赵铃兰就很般配,让人一下就能记住她又很快适应她。“有灵魂的姿势”!廖新兰后来总结出这样一句话。
她还在赵铃兰身上发现了另外一种有灵魂的东西,那就是她的衣着。赵铃兰只比廖新兰大三岁,虽不能直接算是同龄人也是同一时代的人。廖新兰衣柜里基本上都是休闲服,T恤、卫衣、连帽衫、牛仔裤;专门买来工作穿的衬衫、西服、裙子也都是可休闲可正式的款式,颜色也比较清新。穿起来得体有活力也不失小性感,在上海生活也会常常被认为是“本地人”。而赵铃兰则给了她隔代的感觉,衣服颜色陈旧,厚衣服就是灰、咖、黑、花、还有类似颜色的组合,款式也像廖母的风格。裙装却又多是她最讨厌的蕾丝还有粉色,胸前有着莫名其妙的堆砌装饰,还全是裹着腰身的款式,完全是五十岁阿姨的着装,平常她廖新兰是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可是这些衣服在赵铃兰身上却非常的顺眼,被赵铃兰穿活了。这倒不是说这些衣服被赵铃兰穿了就变的好看了,而是好像赵铃兰就该穿这样的衣服,这些衣服就像赵铃兰走路端着的姿势,和赵铃兰融为一体,成了廖新兰对赵家温暖印象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赵铃兰的这些衣服就挂在后来成为廖新兰婚房的房间里。鞋柜里也摆满了赵铃兰各式各样的单跟皮鞋,清一色的皮鞋,款式雷同,廖新兰不会穿的熟女款。这个家里几乎没有赵亮的东西,全是赵铃兰的东西。廖新兰没有多问,小姑子年龄再大也是赵家的女儿,赵家会自己解决问题,不至于她和赵亮结婚后家里还住着一个老大不小的姑子。
赵铃兰后来确实是在廖新兰结婚前搬出去的,搬去了已经交往十年的男朋友那里。临走时还送给廖新兰一本书,说是挺好的让她看看。廖新兰接过去一看,一个俗气的封面,几个大字《如何成为有魅力的女人》。廖新兰心里“妈~呀~”的感叹着,送走赵铃兰以后,就赶紧把书丢进了垃圾桶,自己咧着嘴点着头,一蹦一跳地砸进沙发里,然后用双手上下撸了撸两臂。原来赵铃兰那有灵魂的姿势和仪态就是这样来的!
“呃~”廖新兰忍不住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这些都只是赵铃兰留给廖新兰的初始印象。对赵铃兰的了解是从赵铃兰的女儿丹丹开始。
知道丹丹是在廖新兰登门赵家之前。赵亮提前告诉过她,妹妹离过婚,有一个女儿,已经十岁了。这让廖新兰感觉有些讶异,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孩子都十岁了,自己还单着呢。这个家庭还真是开明呢,哥哥还没结婚妹妹竟然已经在十年前结婚了。
后来从赵亮口中断断续续的得知,赵铃兰从小性格泼辣,像男孩儿,常常惹是生非,和男孩子打架,偷偷地找哥哥出面摆平,和现在看到的样子完全两样,差不多就是80年代版的小太妹。不过,赵家父母并不清楚赵铃兰的这一面,赵家其他长辈也都不清楚她的这一面。他们眼里的赵铃兰是乖巧懂事的小兰子。那时的大人们都忙着养家糊口,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以前很多家庭都已经有了好几个小毛头,好几张嘴巴要吃饭。因为普遍婚育早,还可能有老人或者两辈的老人要养活,孩子多是散养,上了学的孩子更加放心。赵铃兰又是一个八面玲珑的,比赵亮会表现也特别爱表现。看到哥哥哪些言行是讨大人烦,招骂的,一定会避免做同样的事。赵亮惹爸妈生气了,赵铃兰肯定会讨好爸妈,把爸妈哄高兴了。亲戚里有长辈夸了哪家晚辈什么事情做的好,她就把胸脯一拔说自己也会,还做的更漂亮。
赵亮说自己从小就喜欢跟赵父对着干,因为赵母特别宠儿子,赵父是军人作风,看不得男孩子太受宠,说长大了会不成气候,总喜欢教训教训儿子,但是赵亮从来不会因为挨打屈服,家里的打都被他挨了。
赵亮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每次赵父没有烟了,都喊赵亮去跑腿,赵亮因为有一次不想去挨了打,倔劲儿上来了,再也不肯替赵父跑腿了。赵父改变了策略,说只要去跑腿,每次奖励1毛钱。那个时候很多家庭一个月收入才几块钱,那1毛钱的奖励不可谓不诱人,那也是赵父变相的疼爱儿子,可是赵亮就是不领情,坚定拒绝。面对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儿子,赵父气的七窍生烟。这时候,赵铃兰就跑过来了,她不仅会哄人还能看到实际利益:
“爸爸,哥哥不去,我去,你把奖励给我,以后跑腿的事都交给我,你就在家休息,我跑的比哥哥快!”
赵父开心了,家里跑腿的事儿都被赵铃兰包了,她的小金库竟也攒了不少钱。有时爸妈临时需要一点零毛丁角的,她就主动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拿出来,说明那是“借”,要还而且还的时候要双倍。父母啧啧称奇,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这么有头脑。
赵亮不免感慨:“我都想不到小兰会变成现在这样淑女,真是女大十八变。”
可是廖新兰不这样想,她自己小时候也是男孩儿性格,长大后逐渐改变,但是本性不会改变,她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得体有风度,可是形式风格都还是廖新兰式的雷厉风行,绝不会矫揉造作。她觉得赵铃兰柔声细气的讲话方式只能骗的了男人骗不了女人,就像她那优雅的姿态在女人眼里总能看出破绽。
赵铃兰在20岁时认识了前夫。他比她大三岁,初中毕业就在外面混社会。人长得高大,有一米八。皮肤白净,单眼皮高鼻梁,当时流行的分头加上行走社会的痞子气息,很快俘获了刚刚从财会学院毕业的小赵铃兰的芳心。双方家境悬殊。赵家当时住的地方还不像现在这么繁荣,也不是什么大户,可是赵父赵母当时都是在收入不错的国企单位,赵家兄妹俩从小就是院子里吃穿最光鲜的两个孩子,是第一批喝上可乐的孩子,廖新兰第一次喝到可乐已经18岁了。这样的家庭培养出来的漂亮女儿,都是父母的心头肉,怎么可能让她嫁给生活在农村的浪荡子弟。
可是初恋都是浪漫的、疯狂的、让人丧失理智的。何况可以看出来赵铃兰年轻时有着叛逆霸道的个性,主见也极强。她主导了一场自己的人生悲剧或者说是耻辱——她怀孕了。这在当时可不是一件可以轻松掩人口实的事情,人们的道德观随着经济发展日益沦丧,可是那时候很多人还没富裕起来,他们没有见过那么多世面,他们并不开放,何况一个社区都是沾亲带故的熟人。
赵亮只是轻描淡写的叙述了这件事,可是廖新兰能够想象出赵父赵母当时的震惊和气愤。赵父是党员,还是经历了旧社会的觉悟很高的党员,社会上任何风气败坏的事情都不能让他苟同。自己从小严格要求的女儿竟做出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还是和一个全家反对又厌恶的男人,怎么能不狠狠得伤了赵父的那份尊严,和作为父亲的那份苦心?至于赵母,廖新兰常常听到赵亮挂在嘴边的感慨“善良、温和、疼爱子女”。这样一个母亲,心目中的女儿一定是美丽纯洁的,赵铃兰背叛家庭做出这样的事,赵母的心痛可想而知。冷静之后,他们的心痛不再是为了女儿做了丢脸的事,而是女儿为了一个以他们的经验来看根本不值得的男人轻贱了自己。
赵铃兰不肯打掉孩子,要和家里断绝关系,赵亮心疼至极,伸手打了她一巴掌,那是他从小替她出头事事照顾的妹妹,现在为了一个混社会的男人伤一家人的心!那个男人找上门提亲,赵亮揍了他一顿,男人灰溜溜地走了。最后赵铃兰还是铁了心要嫁,她和那个男人草草的结了婚,也很快离了婚。
婚后,赵铃兰跟男人回到农村。男人家里穷,兄妹多,哪个都不金贵。婆婆根本不拿她当回事,反正是自己贴上来的。产后她就住在一个脏兮兮的屋子里,在脏兮兮的床上坐月子,除了赵母送去的老母鸡,月子里就再也没吃过什么荤腥。后来她又经历了家暴,男人酗酒,每次从外面喝酒回家就即兴揍上她一顿,然后不管她身上哪里有伤哪里疼只管推倒在床上发泄。赵铃兰忍了一年,终于无法面对自己的自尊,还是回娘家求援。男人上门认错时,赵亮提着菜刀追到楼下,被左右邻居死命抱住了。赵铃兰离了婚,丹丹留给了不配做人父的男人。这种做法,在廖新兰为人母之后为之不耻,得多狠心才能把一个小小的女儿留给那样一个男人。
丹丹在两岁的时候被赵母抱回了家,就一直养在赵家了。那年夏天,赵母挑了一个不上班的日子带着礼物去乡下看丹丹。到了男人家,院子门敞开着,喊了两声没人应,就自己进去了。院子里有一棵大树用来纳凉,她看到树下拴着一个小孩儿,背对着大门蹲在地上玩土。赵母走到树下一看,那像狗一样栓起来的孩子就是丹丹。小小的人儿黄黄瘦瘦的,满脸都是汗水和被汗湿的土,头发像一团枯草,衣服也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汗湿了沾在身上,露出的皮肤上长满了痱子。赵母一把把孩子搂紧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念叨着“造孽啊!小兰子造孽啊!”
她把孩子解下来,洗干净换了干净衣服,拿出自己带去的炸肉圆,看孩子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眼泪停不下来。她抱着孩子坐在树下等到中午,男人的妈从田里收工回去了,解释说带着干活碍事,又怕跑丢了,就拴在院里。赵母话不多说,表明态度:
“孩子今天我带走,我们养,以后跟你们没关系,不用你们负责,你们有意见吗?”
男人家都是重男轻女的,男人自己不管孩子,老太太也不待见孙女,巴不得能扔给赵家,马上就答应了,赵母走的时候连句客套话都没有。
丹丹从那时候起就由赵父赵母照顾着,赵铃兰倒是像单身少女一样每天工作,下了班和同事朋友出去嗨。
初到赵家的丹丹,像是受惊的小鹿,每天静悄悄地呆在一边,不说话,不出去玩,常常微低着头张着亮晶晶的眼睛观察屋子里的人。和妈妈也并不是很亲近,跟赵亮倒是处的不错。只有吃饭的时候,像是饿极了的小兽,把嘴里塞得满满的——赵母专门为她准备的肉圆。
这段经历,在后来的日子里,廖新兰从来没有从赵铃兰口中听过,她是个极爱面子的女人,只会展现自己美好骄傲的一面,决不展露出一点点瑕疵。
丹丹,“唉~”想到丹丹,廖新兰不由的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见到丹丹是廖新兰第二次去赵家了。那次他们都去外面吃饭,包括赵铃兰的男朋友。丹丹就像赵亮描绘那样面对生人时异常腼腆,小心翼翼地对她说:“阿姨好”,然后微低着头,张着亮晶晶的眼睛,在廖新兰没有和她对视时偷偷地瞄着廖新兰。廖新兰有所察觉,就故意不看她,给她观察的机会。
“这是一个活在童年阴影里的孩子。”廖新兰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