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寿盛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在神都时他有一座府邸,里面却只有两个老仆负责清扫,现在到了北疆,他就更加孤僻了,除了一个弟子之外,身边再无其他人。
午后正是让人打瞌睡的时间段,袁寿盛坐在自己的小屋前,呆呆地看着中龙州高大的城墙,浑浊的眼珠里有莫名的情绪闪过。
“老师。”年轻人从小屋的后堂走出,手上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饭菜,“今天的午饭。”
“还是这些东西。”袁寿盛的两条白眉毛皱起,“天天山珍海味没个完,告诉古凌畴,别玩什么礼贤下士的把戏,要问什么直接说。”
年轻人无奈地将托盘放下,转身要回到屋里,心想老头子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古怪了,七老八十的人还能有这么大的肝火,也算是古来罕见。
“思退。”袁寿盛喊住了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一月十六日,是北疆的祭神节。”
袁寿盛点了点头,“还有三个月好活,他已经在路上了。”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年轻人有点茫然,师从这位老人一年多,他却从来没搞懂老头子心里面在想什么。
“你今天就不要出门了,我为你再算一卦。”袁寿盛从宽大的袍袖里摸出四个铜币,“这也是我为你占卜的最后一卦。”
他将铜币随手抛在地上,而后略略扫了一眼,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潜龙离海,遁入江河,四通八达,为之奈何?”老人像是在梦呓,说出了这十六个字。
“伍思退,三个月后我会死,届时你拿着这四枚铜钱,放到书房的砚台里,我给你留了一笔巨大的遗产。”袁寿盛露出惨淡的笑容,“一如我当年见到你所说的,你不是泥沼中的泥鳅……你是一条毒蛟,不过这世道就适合毒蛟生存,我这个天演者反而要被逼入死地。”
老人说完这些话,俯下身将那些铜币捡起,接着闭上眼睛,像是进入了冥想状态。
伍思退依然是满头的雾水,老头子说的话他只听到了今天不准出去这一句,其他的完全没理解。他扫了一眼放在书桌上的惊堂木和那本《南荒征战录》,今天本打算去饮茶说书,看来又要吹了。
屋檐下飞过一只菱雀,它是这段对话的唯一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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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阴影笼罩在紫棘的头顶,古凌畴和柳磐望着半空中那只庞然大物,一时间有些呆滞。
那是一头灾翅鸟①,几乎灭绝了的生物,这种鸟类之所以有一个这样奇怪的名字,是因为它们成群行动,扇动翅膀时能引发飓风这种天灾。
翼展长达二十米有余的灾翅鸟盘旋着落下,它全身上下都是纯粹的血红色,在白皑皑的雪山上极为醒目。
“纳风!”紫棘对着大鸟招手,喊出一个奇怪的名字,“我在这里!”
这只灾翅鸟发出一声喜悦的啼鸣,它收拢翅膀,极速落下,只是几个呼吸间就落到了地上。这头怪物即便站在陆地上也有将近五米高,它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大得可以放下一个婴儿。
“你们羽鹰棘是真的有钱。”柳磐发出毫无意义的感叹,“这么大一头鸟,一天要吃多少东西啊!”
古凌畴对自己挚友的清奇脑回路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翻了个白眼,又将目光移到翅灾鸟身上。
“我记得灾翅鸟生活在寒带地区,北疆气候温暖,并不适合它们生存,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北疆并不是完全的一马平川,还是有几座巍峨的大山,比如我们脚下这座,山顶的气温很低,也勉强可以提供类似于南荒的环境。”紫棘倒是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抓稳笼子,我让纳风把我们送过去。”
灾翅鸟长啸一声,它扑腾着翅膀,离地足有三米高,两只巨大的爪子一把抓住了紫棘的身体,这个魁梧的木族人在灾翅鸟面前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玩偶。纳风也没忘了古凌畴两人,张开嘴巴将铁扁担衔住,就像一头老鹰叼着根牙签。
“蓬”地一声巨响,纳风巨大的翅膀全力扇动起来,一股狂风席卷山麓,古凌畴看着脚下的地面逐渐远去,连绵起伏的群山逐渐变得一览无余。
他忽然间明白为什么紫棘要干掉那头洞熊了,不只是为了果腹,他更需要那张熊皮,在这样的高空中飞行,人没了足够御寒的衣物,会被刮来的寒风活活冻死。
灾翅的速度快得惊人,翅膀每次拍动就能飞出近五百米,只是几次扇翅,那雪山便消失在视野中,脚下白茫茫的大地突兀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巨渊。
古凌畴只觉得心脏停了一拍,那横贯整个大地的深渊看不到尽头,下面是一片黑暗,阳光都无法照到它的底部。
“天渊!”柳磐似乎想起了什么,发出一声惊呼,“号称北疆伤痕的巨大裂谷,横跨四州之地,大姐在信里有提到过,可我没想到它居然这么辽阔。”
“我不关心这个。我只想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古凌畴看向下方的天渊,那巨大的裂谷看不到彼岸,而他们来的方向,山崖像是被刀劈斧砍出来的,险峻到猿猴都不能攀爬上去。
“不用多想了,你们现在还在野峦州境内,横渡天渊后我们就抵达盘州。”紫棘的声音在狂风中显得有些怪异。
“天渊到底是怎么产生的?”柳磐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北疆南部的平原上忽然间出现这么大一道裂痕,这不可能是天然形成……是修士之间的战争导致的吗?”
“不可说,不能说。”紫棘冷冷地回绝,“这里面涉及到了太高的层次,羽鹰棘的鹰主为此下了缄口令,你虽然是傅蕴蘅的儿子,可最好也不要多问。”
柳磐知趣地闭上嘴,他头一次从紫棘的语气里听出铁血的意味,虽然这个木族的大块头一路上对他们还算可以,但羽鹰棘出来的人总不是什么善类,问一两句可以,问多了指不定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这里并不是天渊最宽的一段,纵然如此也长达数百里,灾翅振翅狂飞了近半个时辰,古凌畴才隐隐约约看到了彼岸的陆地。
他们终于抵达盘州,这里坐落在中龙州的正南方向,是北疆中部的核心州府之一,它三分之二的面积被广袤的草原覆盖,河道交错纵横,是一片真正的水草肥美之地。
“快到了。”紫棘轻声说,“降落到老地方吧,纳风。”
大鸟似乎能理解他的语言,那几乎遮天蔽日的羽翼缓缓收拢,扇动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已经从飞翔变成了滑翔。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铁一般的翎羽完全张开,任由空气托住自己庞大的身躯,它掠过一望无垠的草原,像是一片红色的云平贴在地面上移动。
在离地还有十几米高度的时候,灾翅鸟松开了爪子,紫棘像个滚地葫芦一样摔了下去,在草地上连着打了两个滚消去力道。古凌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身体一轻,然后直直地向下坠去。
“我靠——”一边的柳磐扯着嗓子大喊,紫棘皮糙肉厚身上还有铁甲防护,这个高度摔下去还能吃得消,他俩肉体凡胎,从高处坠落的唯一下场就是骨断筋折。
好在铁笼抵住了大部分的冲击力,柳磐和古凌畴将身体蜷缩起来,用四肢护住头部,两个铁笼和一根铁扁担在地上弹跳了一下才停住。
古凌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温热的液体将整只手掌染红,血沿着脸颊滚落,一阵阵眩晕感和身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老古。”柳磐冲着他大喊:“你右手的骨头露出来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臂,小臂已经动不了了,烧灼般的剧痛疼得他直咧嘴,白色的骨刺穿过肌肉和皮肤露出小小的一截,触目惊心。
“你他妈的能不能来个温柔点的降落?摔死我们你怎么交差?”柳磐破口大骂,“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皮厚吗?”
“无非就是一些擦伤和断了条胳膊,一会就能治好。”紫棘倒是很无所谓,他从大氅里摸出一把钥匙,在铁笼的锁眼上比划了两下,钥匙却死活插不进去,看来是刚刚的撞击把锁芯弄变形了。
“早知道买把更好的锁了。”他把钥匙扔到一边,双手扒住了铁笼的栏杆,略一发力,拇指粗的铁栏杆被拧成了麻花,露出一个足够让人进出的空隙。
紫棘像是拎鸡崽子一样把古凌畴拽了出来,他扫了一眼古凌畴的胳膊,露出轻蔑的神色,似乎觉得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
“你们人族肉身这么孱弱,却偏偏好勇斗狠,到处攻伐,真是奇怪。”紫棘从大氅里摸出一个铁瓶,掀开封口,将一些白色药散倒在古凌畴的伤口处,同时左手微微发力,将他戳穿皮肤的骨头接了回去,手法简单粗暴毫无美感,看得柳磐冷汗直冒。
身为当事人的古凌畴死死地咬着牙,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是战场上活下来的悍卒猛将,比这严重的伤不是没有受过。
“老古。”柳磐喊:“感觉好点了没?”
“一点都不好。”古凌畴惨然一笑,“你没受什么伤吧?”
“我运气稍微好点,这里的草长得比较茂盛,只擦破了点皮。”
紫棘随地找了两根树枝,把古凌畴的右手箍上,他从大氅上撕下来长长的一条充作绷带使用,把古凌畴的整个右臂捆得像个粽子。
不出意外的话五天就能恢复。”紫棘面无表情地说,“亏大了,我自己用的药散便宜了你。”
古凌畴额角青筋暴起,如果不是真的打不过这个木族的大块头,他现在会跳起来活活掐死紫棘。
紫棘又将柳磐的笼子也打开来,他从腰侧抽出一刀一剑丢在两人面前;刀是柳磐的缳首长刀,剑则是古凌畴的兵刃“凝鸿”。
“你什么意思?”柳磐没有去拿自己的兵器,“还想玩我们一次?”
“我没那么无聊。”紫棘说,“何况你们的武功太低,也没什么玩的价值,把武器还给你们是让你们自己防身的,因为接下来的阶段我可没法继续护着你们了。”
他侧过身,望向正西的方向,“赤棘的骑军来了。”
古凌畴望向西边,大草原的尽头,天际与地平线相接之处,土黄色的烟尘弥漫,一条黑色的细线正在逐渐放大,与此同时,地面上的灰尘直往上窜,细小的石粒像是受惊般跳动起来。
“铁鹰威卫,昔日北疆真正的无敌骑兵。”紫棘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赞叹的神色,“鹰栖荆棘羽裂天。”
他念出这段话时,神色肃穆庄严,像是虔诚的信徒念出教条与箴言。
“长空一鸣万古颠。”有人接上了后半段话,她的声音清澈渺远,让柳磐不由得一愣。
赤红色的骑士停在了紫棘身前,座下的驰兽不安地踢踏着草地,四只鼻孔中喷出粗大的白气。
她跃下驰兽,红色的重甲也掩盖不了她傲人的曲线,她用有些轻蔑的眼神扫视古凌畴和柳磐,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①:灾翅鸟,目前为止发现的体型最大的鸟类,生活在南荒的寒带高原地区,翼展达10~36米,令人惊异的是如此巨大的生物居然是群居动物,它们每年的秋冬两季会聚集在一起行动,数十头灾翅鸟扇动翅膀足以引发一场中型的风暴,因此灾翅鸟群也被认为是灾难的代名词。灾翅鸟性情急躁,却对人类相当友好,主食为八角牛一类的大型动物,南荒的土著认为它们是风神的子嗣,对其顶礼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