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十二月,历时四个月的扬州叛乱终于平息。
主谋徐敬业、徐敬猷、魏思温等人皆被斩杀,裴炎外甥薛仲璋、写下讨伐檄文的“初唐四杰”骆宾王下落不明,十余万叛军死伤过半。
大唐第一权臣裴炎面对叛乱时主张还政皇帝,这实在是触犯了武则天的大忌,因此她不惜在内乱未平时便临阵换相。然而,这还不足以泄她心头之愤,叛乱平息后,武则天开始清理所谓的裴炎谋反“同党”。
曾经为裴炎求情过的胡元范、郭待举等几位宰相纷纷遭到贬谪;素与裴炎交好、曾多次击退突厥侵扰的大将军程务挺被斩杀于军中;程务挺同袍、威震西域的大将军王方翼被流放崖州,病死途中。一时间,军心涣散,多名将领称病退役。
程将军骁勇善战、威震边境。据闻他的死讯传至突厥后,突厥人喜出望外、欢宴相庆,但又为其建立祠堂,时时敬拜。
次年元月,突厥再次袭扰代州、朔州等地,朝廷失了程务挺,只能派刚从平叛一线回来的黑齿常之大将军带兵讨伐。军中缺乏中层将领,黑齿将军上表请求朝廷增派能征善战之人充实队伍。
就此情况,少扬上折建议科举开设武举,取有勇有谋者为军队所用。武则天准,着吏部和兵部办理此事。
在此期间,中书省的事务依旧繁忙,但我牵挂调查的进展,每隔十天左右,便会让碧水乔装前往一家约定的商铺,与史大人派出的心腹接头。
碧水陆陆续续带回来的信息是,武承嗣袭国公爵,府邸位于立行坊的周国公府。府上有一妻二妾、五子一女,奴仆杂役不过四十来人。史大人派出的捕快通过日夜监视,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国公府阖府上下主仆人数不超过五十人,而运送日常供给的批次却比正常所需多出不少,粗略推算大约足以供给近百人所需。
怪事还不止这一件,看似风光气派的国公府,不论是府上家眷出街消费时,还是家仆奉命采购时,出手都不怎么阔绰,甚至还常有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的情况出现。
更令人咋舌的是,堂堂国公府,竟然时常拖欠定点采购商铺的钱款。但这些商铺碍于武承嗣的官威,又不想失了这样一家大客户,没有一家敢告上官府,所以府衙先前根本不知道此事。
且不说武承嗣的尚书之职才被罢免数月,即便不算尚书一职的收入,他的爵位可没有被免除。他承袭国公爵十余年,这可是仅次于亲王和郡王的爵位,食邑三千户①,享永业田四千亩。
仅食邑三千户这一项,按每户每年缴纳税粮最少的量——二石计算,那就至少有六千石的收入。要知道此时一个一品大员的俸禄不过是六七百石,而这已是一个足以养活一两百号成年人的粮食数目。
两厢一比较,此事就显得更为蹊跷了。国公府的用度到底是真紧张还是假紧张?若是真紧张,武承嗣的钱都去哪儿了?若是假紧张,他这样做又是为了掩饰什么?
这些疑窦有待进一步的查证后方能慢慢解开,史大人表示他会加派人手深入调查,定要查出个所以然来。
一日休假,我打算和碧水分头行动,她去商铺与衙役接头,我回郑府为虎娃和小杰挑选教书先生。
自少扬不再来郑府后,丰年、丰月和喜鹊他们又忙着打理绣庄生意,两个孩子没了教导他们的人,家里人又不放心送他们去书院念书,便请了教书先生到府里授课。娘在信里说,虎娃和小杰日渐顽劣,请的几位先生,不是被他们赶走,就是被他们气跑,让我得空回府一趟,挑出一位能镇得住他们的先生来。
之前几次出宫,我遣人提前知会了史大人后,随护的衙役已成功将跟踪之人拦截,将其当做可疑人员仔细盘问、搜身一番。几次下来,再也无人尾随。所以这次我也就没有再去麻烦史大人,径直坐马车出了宫。
近来连日下雪,至昨方停,大街上白雪皑皑,一片银装素裹。向来热闹非凡的定鼎门大街今天人迹寥寥、门可罗雀,虽然雪路难行,倒也没什么阻滞。
马车行了大约两盏茶的工夫后,便到了那家金银铺门口,放了碧水下车后,继续前行。
走了没多久,远远地传来嘈杂之声,继而马车忽地停了下来,车夫报告说“前方有人群堵塞了去路”。
我好奇地掀开厚重的车帘,一阵寒凉立刻蜂拥而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远远望去,只见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正在当街殴打一对衣衫破旧的中年男女。男子拼命护着女子,却又无力招架,只得跪在雪地上凄凄哀告:“几位大人,求求你们,再、再宽限几日,小的一有钱就……”
一人飞起一脚踹在了他的肩头,粗暴地说:“放屁,你当我们汇金馆是开善堂的?今日你要么把钱拿出来,要么就抓你的女人去窑子,没有第二条路!”
说着就有人去抓那体如筛糠的女子,而远远围观的几个百姓竟没有一人有出手相助的意思。我一面吩咐车夫原地等我,一面迅速下了马车。
我径直走向人群,愤然喊道:“住手!”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我,一个面上有刀疤的恶人瞟我一眼,不屑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官差来了都管不着,你算什么东西,少管闲事!”
我上前几步,正言厉色道:“欠债是该还钱,可你们当街动粗、逼良为娼就是犯法,官差怎么会管不着!”
“哟,牙尖嘴利的!就算官差管得着,你是官差吗,你凭什么管?”刀疤恶人一面朝我走来,一面上下打量着我,色眯眯地说:“啧啧啧,小妮子长得还挺俊俏。怎么着,闺房里待腻味儿了,想陪大爷玩玩?”
他说着,伸手就要来摸我的脸,我用力将他的手打开,怒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大庭广众之下竟敢……”
我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他猖狂地叫嚣:“哈哈哈哈,老子就是无法无天了,就是喜欢当众调戏你这样的小妮子了!”他说罢,露出淫邪之笑就要对我无礼。
被刀疤恶人控制住了双手,眼看他那流着哈喇子的臭嘴就要贴过来,我别转头,猛地朝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
“啊……”
一记响亮的耳光立时甩在了我的脸上,我马上感觉到一边脸颊火辣辣地疼。
“不知好歹的贱蹄子!老子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王法!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刀疤恶人一面捂着受伤的手臂,一面瞋目切齿地说道。
立刻有两个壮汉上来抓住我,死死地反剪了我的双臂,把我押到刀疤恶人的面前。
刀疤恶人啐一口唾沫,一只手紧紧掐住我的下巴,另一只手伸向我的衣襟,眼看就要来撕我的衣衫。
来不及慎重思考,出于自卫的本能,我抬腿就朝他裆下重重踢去,随之而来的是意料中的哀嚎。
这一脚踢得着实痛快,但后果却也可想而知的严重。我心下暗忖,早知道就知会史大人遣人随护了。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实在是一筹莫展。
刀疤恶人缓过来一些后,一手捂着裆部,一手拔刀出鞘,声嘶力竭地道:“王八羔子!不想活了你……”
我正欲开口拿身份挡灾,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随即一根鞭子模样的东西嗖地一声抽在了刀疤恶人的头上。
那人又一次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放开了捂着裆部的手去捂自己的头,气急败坏地吼道:“谁,谁敢打老子?”
“大哥,是马上的人!”
刀疤恶人龇牙咧嘴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怒喝道:“给我上!”
一群歹徒蜂拥而上,而我此时才看清来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少扬,获救后刚刚放下的心不由得又揪了起来。
此时,少扬陡然勒马,骏马一声长啸,人立而起,壮硕的前蹄随即重重地踢出,赶在前头的几个歹徒瞬间倒地嚎叫。
后面的人纷纷拔出刀剑,只见少扬从马背上腾空而起,旋转着飞出一脚,将他们像推多米诺骨牌似的纷纷踢倒在地,随即长剑出鞘,剑锋凌厉、所向披靡。
很快,大半歹徒便被打得东倒西歪,落荒而逃。
见此情形,我忙走到那对正抱头痛哭的夫妇面前,提醒道:“二位,你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两人纳头便拜,不住地感谢我。我看那中年男子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遇到过,便问道:“这位大叔,你贵姓啊?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男子愣了一下,捂着痛处蹙眉道:“小姓魏,姑娘看着也颇为眼熟,不知姑娘是否去看过淳化坊待售的一处宅院?”
我恍然道:“哦,对!你是那里的管家!可是几个月前你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会欠下一大笔债务呢?”
男子叹一口气,颓然道:“哎,怪我自己没用,我帮前东家卖了宅子后,赚了一笔佣金,就想着做点小生意。谁知遇人不淑,做第一笔买卖就被人骗了,就只好找他们汇金馆借钱,结果……”
“原来如此,那你欠了他们多少钱啊?”
“原本是一百八十贯,如今已涨到三百五十贯了。”
“什么?那么高的利息!你借的是高利贷吧?”
“高、高利贷?应该差不多吧,我们这儿叫‘驴打滚’。”
这时,少扬赶跑了最后一个打手,冲到我身边急急问:“婉儿,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感激地说:“我没事,幸亏你及时出现。可是这对夫妇似乎伤得比较重,我带他们去看大夫吧。”
少扬一面帮忙去扶那男子,一面看着他惊道:“魏管家!怎么是你?”
我和少扬分别扶着夫妇俩上了马车。少扬听完魏管家的讲述后,愤然抚掌道:“岂有此理,竟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做这等勾当!早知如此我应该抓他们去见官的!”
我想了想,说:“那些人不过是下面跑腿的,抓了见官也未必能揪出幕后黑手。他们这次没有收回钱,必然会再次上门逼债,当务之急还是想想魏管家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少扬颔首道:“你说得对,他们没有收到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当务之急是先把钱还上。我刚买了宅子,所剩不多,应该还能凑个一百贯钱,剩下的……”
我欣然看了他一眼,接道:“剩下的,我来想办法。我家的绣庄刚开业,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不知二位是否愿意去我家绣庄打工抵债?”
“二位大恩大德,魏某无以为报,只有此生当牛做马来偿还了!”魏管家说着就要下跪。
少扬忙扶起他道:“你先设法将所借的一百八十贯还清,至于利息,不是这么算的,你可以去官府讨个说法。”
他说罢看我一眼,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这件事有必要好好查一查,如果情况严重的话,甚至有必要上达天听,否则很容易造成社会问题。
到了医馆,大夫收治了魏氏夫妇,我和少扬则在外堂等候。这时,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了起来。
我感觉到他注视我的目光,却不敢正眼看他,只好装作被医馆里的摆设吸引,东看看、西摸摸。
“你、你的脸,也让大夫看一下吧。”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和煦的春风,熏得我已经凉下来的脸颊忽又热了起来。
我捂着脸颊,故作镇定地说:“没事、没事的,过一阵子就好了。”
一阵沉默后,少扬轻咳一声,似要开口说话。我忽地一阵没来由的慌乱,赶在他前面脱口而出道:“魏管家夫妇我会带去绣庄妥善安置,有人在东都进行非法借贷活动一事,我亦会通报有司调查。你有事就忙你的去吧。”
他怔了怔,随即惨然一笑,缓缓道:“雪天出门,我的确是有事。我原本是打算去郑府找许姑娘,让她转告于你。如今你就在面前,自是当面告知了。”
我颇为意外,但面上仍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淡然问:“哦,何事?”
他一挑剑眉,郑重地说:“突厥犯我大唐边境,朝廷征召青年将领。我已上表请命从军,昨日刚收到兵部的公帖,不日便要出征塞北了。”
难怪他会出现在去郑府的路上,他知道我不愿见到他,这个消息便只好托喜鹊转告于我。等一等……从军?出征!少扬是文官,从无行军打仗的经验,即便他武艺高强,也不可能刀枪不入。且突厥军队历来以凶残冷血著称,程将军死后突厥人更是肆无忌惮,在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面对这一毫无心理准备的消息,我开始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愕然道:“你说什么?你要去从军?”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坚定地说:“是啊,保家卫国本就是男儿本分,况且我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战场是建立功勋最快的地方,我……”
他没有往下说,但我很快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难怪他先前说要我给他两年时间,我当时还纳闷,他凭什么认定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一定能有所建树,原来他一早就有从军的打算啊!
此时,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战场上狼烟四起、尸横遍野的惨烈场景,脑袋顿时嗡嗡作响,竟鬼使神差地说:“战场是建立功勋最快的地方没错,但那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不是吗?刀剑无眼,你怎么能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前程呢,万一……”
“婉儿,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他忽地抓起我的手,激动忘形地说:“虽然我相信凭我的能力定能护自己周全,但是看到你这般紧张,我还是很开心。”
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急忙推开他的手,强作镇定道:“你想多了,即便不在一起,你我仍是朋友。我在蒲州时曾亲眼目睹战争的血腥和残酷,作为朋友,我只是提醒你,不要为了建功立业而不顾自己的安危,徒令、令亲者痛、仇者快。”
他怔怔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刚刚泛起的欣喜之色消散殆尽。我不忍看到他失望落寞的样子,便说道:“我、我去里面看看他们。”
待我扶着魏氏夫妇出来,少扬坚持把我们送到绣庄再离开,但这一路上他没有再说什么话。
到了绣庄门口,他帮忙扶魏氏夫妇下了马车,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瘦了,记得多吃点,莫要太辛苦了。”
他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远去的背影是那么苍凉孤寂,丝毫没有了往日的风发意气和勃勃英气。
之前即便不能和他在一起,我也知道他就在洛阳城里,至少应该是安全的。如今他要离开洛阳去塞北打仗,这个时节,塞北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即便不被刀剑所伤,光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野外作战,所受之苦就可想而知。
望着他的视线很快模糊不清,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疯狂地默念:保重啊少扬,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我等你,我会一直等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