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一个清瘦白净的太监迎面而来。我走过去，简单寒暄了几句，戚兵笑盈盈地说：“婉儿姑娘，公主请您上车叙话。”
上了太平华贵宽敞的马车，我还没来得及行礼，太平就拉着我坐到了她身旁，迫不及待地说：“婉儿，你猜，我给你讨了什么恩赏来？”
她没头没脑的来这么一句，我有些茫然地问：“恩赏，什么恩赏啊？”
“你在危急关头识破叛军的诡计，为朝廷保住了蒲州这个重要城池，如此大的功劳，当然要有恩赏啊！你当我母后是赏罚不分之人吗？你倒是猜呀，快猜！”
“哦，我也没做什么，只是碰巧我认得你、你贤皇兄而已。其实最大的功劳在史刺史，太后不是也没怎么嘉奖他嘛。所以我猜，太后有心将这件事情大事化小……”
“你多心了，母后当时只是还没有考虑好如何嘉奖你们。她说待史刺史处置好蒲州的善后事宜之后，自然会酌情提拔他的。至于你，我看得出来母后一直是有心补偿你的，加上你这次本就有功于社稷……”
“你说太后一直有心补偿我，是什么意思？”
“这个，母后没有明说，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当时也是不想太亏待了哲皇兄的。下旨废为庶人，乃是迫于朝中压力的无奈之举。她虽贵为皇太后，却也不能随心所欲，这个你应该明白的。如果那真是她的本意，那么你篡改懿旨的惩罚怎么可能是革职流配那么简单？所以啊，你这回再次立了功，母后自然是要好好嘉奖你的。她只是担心你经历流配后心灰意冷，不愿接受她的恩赏。哎，你倒是快猜啊，你到现在都没有猜过呢……算了算了，我还是直接告诉你吧！”
太平一脸兴奋地说：“母后打算让你官复原职，并赏银百两！她征询我意见，我就说啊，婉儿哪里是那么不懂事的人，母后的一片苦心，婉儿自然能明白，又怎会不愿意继续追随母后呢！母后闻言果然高兴……婉儿，你、你怎么了？”
“我……”我此时脑子有些乱，需要时间思考。武则天愿意重新启用我，说明正如我所猜测的，她对李贤和李哲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如果她当面问我，我也许能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辞，但现在太平已经变相替我接受了，我若再硬辞，恐怕就要惹她老人家不高兴了，还辜负了太平的一番好意。再者，官复原职、赏银百两，那郑府目前的资金难题就迎刃而解了，这样“求凰”应该很快就能重振雄风。我是不是应该……
“婉儿，你怎么了？你不愿意吗？”太平有些着急地摇了摇正在出神的我。
我忙堆起笑容道：“我没事，我只是太意外了，我没有想到太后如此不计前嫌，还肯再用我。我就说嘛，此事公主一定能帮到婉儿的。公主对婉儿有再生之恩，请受婉儿一拜！”
我说着裣衽为礼，被太平笑骂着扶了起来，嗔道：“你再跟我这么见外，我以后不理你了啊！”
我笑道：“对了，公主说窦德妃有喜，是真的这么凑巧吗？”
“那是自然了，我哪敢拿这种事欺骗我母后啊！”她颇为得意地说：“只不过啊，我是到天牢探望你那日就发现了。想到你让我尽量哄母后开心，便吩咐了司医和贞观殿里的人莫要张扬，反正贞观殿除了我也没什么人能进去。”
我竖起大拇指道：“公主英明，婉儿拜服！”
她喜笑颜开，推开我的手问：“你在哪儿落脚，我送你过去。”
我调皮地说：“公主刚才不是说邀我去你府上嘛，怎么，不欢迎我啊？”
她白我一眼：“我知道你刚到东都便被抓进了宫，家里人这会儿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了，自然是要先送你回去跟家人团聚的。你快说，住在哪儿？”
“云来客栈。”
“小兵子，云来客栈！”
“是！”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太平一改笑颜，拉着我的手肃然道：“我在殿前那样说，是想让武承嗣看看母后和我对你的态度，让他不敢轻易动你。他那个人，阴险狡诈、睚眦必报，你这回可算跟他结上梁子了。算上之前你为了保我哲皇兄那次，我真担心他会对你不利。好在你马上能恢复朝廷命官的身份，想他应该不敢轻易加害于你了。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今后万事都要小心，知道吗？”
太平说的这些，我不是想不到，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去细想。如今她一语道破，我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背脊骨都仿佛凉飕飕的。
待我回过神来，看太平比我更担心的样子，我便搭一搭她的手背，浅笑道：“多谢公主提点，婉儿记住了。不过这里是大唐东都、天子脚下，我量他武承嗣也不敢胡来。他最多也就动用点人脉关系打压我一下什么的，我才不怕他呢！我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也相信太后的清明，公主你就放心吧。”
又絮絮聊了一阵，马车很快到了客栈门口。我告别太平，下车走进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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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一楼过了迎宾台就是食肆，我一脚刚跨进食肆，虎娃和小杰就迎了上来，亲热地大声喊：“娘！姑母！”
我蹲下身抱住他们，感慨万千地亲了又亲。这时，家里其他人也纷纷赶了过来，纷纷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娘抚着我的脸，心疼地说：“才这几日，你就瘦了这许多，这次真是飞来横祸、流年不利啊。”
娘说着，眼眶就红了。我正要安慰几句，丰年表兄笑着说：“咱们都别站着了，既然婉儿到了，就落座开席吧。”
大家依言纷纷回座，丰年扬声让店小二上菜。
娘拉着我的手，感慨地说：“你被诬陷的事，陈公子大略跟我们说过了。此次你能有惊无险、平安回来，全靠菩萨保佑啊！”
我面上一热，轻声道：“哦，你们见过他了？”
喜鹊在一旁打趣道：“人家状元郎日夜兼程地赶到蒲州去给你报信，如今你安然归来，你打算如何答谢人家啊？”
我睨她一眼，扯开了话题。
没多久，酒菜陆续上桌，上了八九盘菜后，店小二笑嘻嘻地说：“客官，你们的菜上齐了！”
我愣了一下，看向丰年，问道：“丰年表兄，这菜是你点的吗？会不会少了点儿，够吃吗？”
丰年笑着点头不语，我站起来想要叫回小二，却被喜鹊拉回了座。喜鹊掩唇笑道：“这几个菜的确是不够的，不过我们还有加菜，你先不要急。”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喜鹊，她却没有打算要继续说的样子，只是一味地朝门口张望。
不多时，喜鹊撅嘴道：“这不，加菜到了。”
我狐疑地朝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只见两道身影出现在食肆门口，一高一矮，手里分别提了两个篮子。
是少扬和小六！
少扬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一面将篮子放到桌上，一面兴冲冲地对我说：“婉儿，你回来了，饿了吧？”
我和少扬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跟家里人讲，他叫得这样亲切，我一时有些尴尬。好在他从前经常到郑府来看虎娃，家里人对他都不陌生。
“好吃的来咯，好吃的来咯！”两个娃儿拍着小手兴奋地左摇右摆。
少扬打开食盒，将碟子一一取出，温然道：“今日庆祝婉儿平安无事，我去买了一些长安特色菜来，大家慢慢吃。”
我一看，葱醋鸡、箸头春、乳酿鱼、羊皮花丝，还有金乳酥、雪婴儿、芝麻胡饼，都是我爱吃的菜！
两个孩子最是兴奋，舔着唇道：“哇，那么多好吃的，陈叔真好！”
“状元郎太客气了，你也别站着了，来来来，快落座一起吃吧。”丰年热情地说。
“是啊，陈公子快请坐。”娘招呼完少扬，又拉着我的手问：“方才陈公子说公主找你有事，她跟你说了什么要紧事吗？”
我欣然道：“哦，公主告诉我太后认为我有功于朝廷，打算让我官复原职，并赏银百两。”
众人闻言都很是惊喜，纷纷举杯向我敬酒。
其乐融融地用完晚餐，各自回到房中歇息。
我在娘的房里聊了一阵，又和少扬一道陪着虎娃和小杰玩了一会儿，待他们困意渐起，这才留下家仆照顾，随着少扬去了他的房间。
少扬牵着我的手步入房间，掩上房门，拉着我坐下，倒了一杯水递给我：“如今旅居客栈，你爱吃的菜我只能去外头买。待我购下宅子，就能亲手做给你吃了。”
“傻瓜，我跟你开玩笑的，你不必特意为我做什么的。你堂堂新科状元，哪儿来那么多闲工夫泡在厨房里？”我抿一口茶，问道：“对了，太后有没有授予你官职啊？”
“有，不过是校书郎，负责雠[chóu]校典籍。”少扬淡然道，眸中有些许失落。
他所说的校书郎，是秘书省中的低级官员，通常为正九品。虽然说有唐一代的及第进士通常都是从九品官职做起的，但是我知道这与少扬“兼济天下”的抱负还有很大距离，而且我即将恢复正五品官职，难免会让他觉得有落差。
“秘书省虽然难以让你施展抱负，但你刚入仕途，若一下子就身居要职的话很容易惹人眼红嫉妒，甚至遭到奸佞小人的诋毁陷害。”我放下茶盅，抚着他的手背说：“我相信以你的经世之才，很快会被太后重用提拔，一展所长的。”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笑吟吟地说：“你是想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吗？我明白的，可如今，我要带着你一起扬帆出海，要思虑的不免多了些。我眼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样把你养肥一些。”
我笑着睨他一眼，打开他的手道：“我又不是母猪，你把我养那么肥做什么，拿去卖么？”
“我怎么舍得把你卖了啊！”他执起我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把你养得白白嫩嫩的，到时候好做一个明艳动人的新娘啊。”
在听了太平的告诫之后，这句无比温馨浪漫的话却让我心头一紧。若是被武承嗣知道我和少扬的关系，他说不定连少扬一块打压报复。少扬如今在朝中根基未稳，武承嗣要对付他，简直易如反掌。
我佯装生气站起来道：“谁说我就嫁定你了，你爹同意了吗？我娘答应你了吗？”
“离开涌泉的时候，我便跟我爹提过我们的事，他并没有反对，只希望我在京城有了立足之地后再成亲。如今我已寄信给他老人家，再次征求他的意见。能拥有这样一位秀外慧中、才貌无双的儿媳，我爹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不同意。”他笑意浓浓地站了起来，从我的身后缓缓拥住我，温言软语从耳畔传来：“至于你娘那儿，待我置好宅子，就上门提亲。我们两情相悦，我想她老人家应该也不会反对吧？”
我心中有事，一时没有接话。
他伸出一只手，抬起我的右臂晃了晃道：“你腕上还戴着我娘留给她儿媳的镯子呢，你不会这么快就想反悔吧？”
我能感受到他满心的期待和憧憬，一时又没有想好如何表达心中的顾虑，好在也不急于这一时，我便也不说什么，只静静地倚在他的怀里，享受这一刻的幸福温暖。
“陈大哥——”房门忽地被推开。我本能地站直身子，朝门口望去。
来人是娈儿，她显然已经看到了刚才的一幕，正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我忙迎上前，尴尬地笑道：“娈儿，你怎么来了？”
娈儿此时已恢复了神情，喜出望外地说：“原来你们真的在一起了啊，太好了！”她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撇一撇嘴道：“姐姐，你真是的，这样的好消息为何不早些告诉我？难道在你心里，已经没有我这个妹妹了吗？”
我尴尬地笑道：“怎、怎么会呢，我原是打算当面跟你说这事的，可我这不是还没有机会与你单独见面嘛。对了，你来找少扬定是有事，那我先回去了，你要是还有空，再到‘悦然房’来找我。”
她拉住我道：“姐姐说的什么话，我能有什么事是要单独跟陈大哥说的。不过是、是前些日子为陈大哥荐了几处宅子，我来问问他挑得怎么样了？”
我回头看向少扬，他略略颔首道：“是啊，我一说要置个宅子，娈儿就热心地推荐了好几处。我方才正想跟你说呢，我对其中两处甚为满意，一处宽敞大气些，景观也更为优美，另一处雅致紧凑些，但离皇城很近。至于选哪处，就看你的意思了。”
我担心娈儿虽然表面高兴，但心里会难过，所以有些迟疑。娈儿却笑逐颜开地说：“姐姐，我真替你开心啊，你看陈大哥多尊重你啊！看来你们好事将近了，日子定了没有？”
少扬走到我身边，揽住我的肩头，喜不自胜地说：“谢谢你啊娈儿，我打算置办好宅子，再去向上官夫人提亲。待日子一定，必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娈儿先恭喜你们了！”娈儿说罢，裣衽一礼，“那我就先回宫了，不打扰你们。”
我忙拉住她道：“娈儿，你若是还有时间，到我房里坐会儿吧，我们许久未见了。”
“好，我也有许多话要跟姐姐说。”娈儿说着拉起我便往外走。
“娈儿，你先坐。”回到自己房中，我倒了杯水递给她，感激地说：“我还没有机会好好谢谢你，若没有你的多番进言，太后也不会这么快赦免我。我这次能回来，真是多亏你了。”
娈儿搭一搭我的手背道：“姐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我又歉然道：“我和你陈大哥的事，没有及早告诉你，是我思虑不周，你不会怪我吧？”
“姐姐，你真当我是外人了吗？我怎么会怪你呢，姐姐不说自然有姐姐的思量。不过其实陈大哥迟迟不肯入京应试，我也有些猜到了。”娈儿接过茶盅，一口气饮尽，言辞灼灼地说：“你和陈大哥才子佳人，般配得很。你们能在一起，娈儿衷心地祝福你们，真的！只是，只是……”
“你不生气就好，有什么顾虑，你尽管说来。”
“只是，你真的打算在这个时候和陈大哥成亲吗？我的意思是，你不担心武承嗣打击报复吗？不要说今日之事他肯定记恨与你，即便没有此事，你一个五品中书舍人和一个新科状元成亲，本就很显眼，容易遭人猜忌。”
“原来我们想到一处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少扬说啊。你也看到了，他正在兴头上，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即便对他说了我的顾虑，恐怕他也是不会退缩的。”
“那倒是，陈大哥为人重情重义，当初能为了你毅然放弃殿试的机会，今日便也不会轻易向恶势力低头。只是，武承嗣此人锱铢必较，不得不防。姐姐有所不知，从前有个御前宫女上茶时，先给吏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上了茶，他这个新任的礼部尚书便不高兴了，找人给那宫女随便安了个罪名，发落到了奚官局受罪，连我们几个去求情的都差点挨棍子。此后御前上茶，他就是头一份了。”
“还有这种事，这个武承嗣，真是睚眦必报啊。像他这样的小人，早该清理出朝廷了！”
娈儿叹一口气，正色道：“此人最是善于察言观色、阿谀逢迎，常常哄得太后很开心。所以太后对他的一些劣迹常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看他这次犯了那么大的罪，太后也不过是罚他革职思过罢了。待过些日子此事淡却了，他再哄哄太后，说不定还会被重新启用呢。而且这些年他在朝中，培植了不少党羽，即便他罢官在家，想要打压一下初出茅庐的陈大哥，想必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娈儿说得十分在理，我的心情愈发沉重，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武承嗣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而且少扬如今初入仕途、前途无限，我更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而连累他。可是他的执拗，我已经领教过了。当初你带来秋后殿试的消息时，他宁可骗我孝期未满不能离家，也不肯舍下我赴京应试。所以这个事情，跟他明说、要他主动配合疏远我，这条路恐怕是走不通的。既然如此，只能我主动疏远他了，我们的婚事，就待事过境迁后再说吧。”
娈儿低头喝一口茶，蹙眉道：“想来也只能先如此了，只是你无故疏远，陈大哥他不会起疑吗？即便他不起疑，他也不会乖乖配合的吧？”
我黯然颔首，无奈地说：“是啊，要怎么疏远他，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总会有办法的。这个事情，娈儿，你可要替我保密，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放心吧姐姐，我是那么不识大体的人吗？这些日子你自己也要小心，还有家里人也一样，尽量不要单独出门。你们初到东都，行事尽量低调，一切小心为上。”
“娈儿，大半年不见，你愈发精明沉稳了，可见御前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
“让姐姐见笑了。”娈儿一面说一面站起来道：“姐姐，我得回去了，不然宫门就要落锁了。待下回你进宫，我们再好好聊。”
“好，你也要万事周到谨慎，御前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将来我到了宫里，你明着里也要与我拉开些距离，知道吗？”
“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的。”
“好，路上小心。”
娈儿的话更坚定了我的决心，绝对不能让少扬无端遭到武承嗣的打击报复，至于我自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想着想着，已是深夜，便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