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午后,牢门再次被打开,狱卒粗暴地将我押至乾元殿门口。
孝义疾步迎了上来,道一声“交给我吧”,遣走了狱卒,无不担心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道:“我已照你的吩咐找到状元郎,他托我转告你,他会一直在则天门外等你。史刺史一炷香前刚刚被带到,我送你进去吧。”
我感激地道一声“多谢”,由他押着进了乾元殿。
殿内安静肃穆,除了高高在上的武则天、随侍在侧的娈儿、立于殿中的武承嗣、武三思兄弟,另有两人伏跪于殿前,应当就是史刺史和曹记室。
我跪拜后,依旧没有得到免礼。
只闻娈儿的声音响起:“其他人都退下。”侍立在两旁的宫人和我身后的孝义,一一退了出去,殿门很快被紧紧关上。
此时,武则天语调平淡却威仪无限地发话道:“史务滋,援军统领武承嗣首告你和上官婉勾结叛军、意图谋反,你可认罪?”
史刺史直起上身,一脸困惑地拱手道:“回太后,如此大罪微臣断不敢擅领,更不知武大人为何诬告微臣。”
“承嗣,你说。”
“是。”站在曹记室旁侧的武承嗣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朗声道:“史务滋,你不要以为将自己关在牢中佯装战败,就可以蒙混过关。叛军给你的诺书、他们的供状,还有曹记室的证词和记室簿,桩桩件件都能证明你谋反的狼子野心!”
史刺史安静地听他说完,不卑不亢地说:“启禀太后,叛军的诺书是当时上官婉用来鉴别那假冒之人真伪的,这一点相信上官姑娘已向太后禀明。而叛军被俘,已为鱼肉,其供状的可信程度,太后心中自有明鉴。至于曹记室提供的记室簿,可否容微臣一观?”
记室簿很快被递到了史刺史手中,他从头至尾粗略看了一遍,放下记室簿后拱手道:“启禀太后,这卷记室簿应当是有人事后伪造的。”
武承嗣急道:“伪造?信口雌黄!你有什么证据说这是伪造的?”
史刺史不急不缓地说:“武大人莫急,容史某慢慢道来。记室的职责是将州府发生的要事逐日如实记录,不同时间发生的事,墨色理应略有不同,而这卷记室簿的墨色却始终如一,此乃破绽一。记室簿的记录有连贯性,通常一卷写完接着写下一卷,而这一卷单单就从叛军来犯开始记录,会不会太巧了一点?此乃破绽二。”
武承嗣愤愤然道:“巧言令色!相隔数日写下的字迹,墨色深浅肉眼如何能辨?至于记室簿……曹记室,你来说!”
曹记室闻言抬起头,恭敬地说:“是,武大人说得没错,墨迹之说可谓无稽之谈。至于记室簿,叛军来犯前确实刚刚写完一卷,故而从新开始记录,这、这有何不妥?”
“哦,是吗?”史刺史向武则天拱手道:“启禀太后,微臣带来了一卷叛军来犯之前的记室簿。太后可着人比对,是否衔接得上。”
武则天漫声道:“呈上。”
此时,武承嗣和曹记室显得稍稍有些紧张,微不可查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旋即恢复了平静。
“娈儿,你看看。”
“是。”
“如何?”
“回太后,史刺史呈上的记室簿编号为一七八,曹记室的记室簿为一七九。史刺史的记室簿记录到壬午年八月十五为止,而曹记室的记室簿是从八月十七开始记录的,当中确有一日的空档。”
武则天锐利的目光直射曹记室和武承嗣,缓缓道:“这个,你们如何解释?”
曹记室面部的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但语调仍十分镇定:“回禀太后,那一日,无甚大事发生,故而,微臣未作记录。”
武则天的目光又投向史刺史,静待他的说法。
史刺史淡淡一笑,拱手道:“启禀太后,微臣这里还有一卷记事簿,是从壬午年八月十六开始记录的。”
“呈上!”
娈儿从史刺史手中接过一卷边角有些被烧焦的记事簿,回到武则天身边仔细看了起来。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凝神屏气等待结果。
“娈儿,如何?”
“回太后,这卷记室簿编号亦为一七九,确实是从八月十六开始记录的,且与编号为一七八的记事簿所记之事一脉相承。”
武则天闻言接过三卷记事簿亲自审示,片刻后猛力将记事簿扔至武承嗣面前,怒道:“你自己看!”
此时,武承嗣和曹记室的脸色已有些难看。武承嗣接过记事簿,匆匆看了几眼后,愤恨地看着史刺史,质问道:“就、就算你这卷记事簿是真的,那曹记室可是你的属下,他为何要陷害你?若你的治下如此龌蹉不堪,本官严重怀疑你的执政能力!”
史刺史略一颔首,从容不迫地回答:“禀太后,曹记室原是一名落第举人,颇有文采,为官亦勤恳公允。谁知几年前他染上赌瘾,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乃至债台高筑。一年前,他曾向微臣借一笔巨款,被微臣婉言拒绝了。随后,他又企图挪用公款,被微臣发现。微臣念他家有老小、且是初犯,并未从严处理,只是言辞警告了一番,并罚俸三月。曹记室或许是因此对微臣心怀怨怼。微臣治下不严,请太后降罪。”
“信口开河!你有何证据证明此事?”武承嗣不耐烦地说。
史刺史从袖中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将纸摊开举过头顶道:“这是一份有曹记室签字画押的借据,请太后过目。”
武承嗣夺过借据一看,脚步顿时有些踉跄,恼羞成怒道:“居心叵测、居心叵测!皇姑母,三思一接到您的命令便快马加鞭地赶赴蒲州了,若史务滋真的是冤枉的,他绝不可能有时间准备这些证据!一定是他做贼心虚,才事先伪造好记事簿和借据!请皇姑母明鉴!”
史刺史仍慢条斯理地说:“禀太后,曹记室走得匆忙,并没有亲自处理那卷真实的记室簿,而是命一名心腹差役找出来将其销毁。恰巧那差役在销毁时被人发现了,微臣这才意识到不妥,是以派人去找来了曹记室的债主,要来借据,以策万全。”
原本长跪着的曹记室闻言瘫坐在地,武承嗣见状怒不可遏,冲到曹记室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这个赌棍,竟敢拿假的记事簿诬告朝廷命官,你这是想害死本官吗!”
说罢,他又转向武则天跪下,可怜巴巴地说:“皇姑母,定、定是曹之洲对史刺史怀恨在心,故而借机公报私仇。侄儿一时被他蒙蔽,才会冤枉了史刺史,请姑母明鉴!”
曹记室此时正用愤恨的眼光看着他,却敢怒不敢言。
我立刻明白武承嗣是见诡计失败,要过河拆桥、撇清关系了。我蓄势待发道:“太后,可否容婉儿说几句?”
“你说。”
我动了动跪得酸疼的双腿,正色道:“如若事实正如武大人所言,只是听信了曹记室片面之词才告发史刺史的,那叛军头目指证刺史和婉儿谋反的供状何来?这份供状会不会是在严刑逼供或者威逼利诱的情况下取得的,非常值得怀疑。既然武大人坚持自己是被蒙在鼓里的,婉儿恳请太后派人重审叛军头目,还我等一个清白!”
“你!你的意思是说本官不会审案吗?此案是本官会同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共审的,岂是你说重审便重审的?”武承嗣有些按耐不住了。
我蔑视地看他一眼,笃定道:“太后可还记得,婉儿第一次受审时提到过,史刺史假降前将迷药交给了后厨,是以叛军头目都曾服下过剂量不少的迷药。而武大人和曹记室从未提到过迷药一事。我相信若有医术高超之人,通过检验他们的血液或者尿液,应该能分辨出他们体内是否有迷药成分。如此,真相即可大白。”
以目前的医疗技术,能否在相隔这些时日后检验出迷药成分,其实我根本没有把握。但我现在打的是心理战,只要武承嗣觉得有一丁点被检验出来的可能性,我赌他就不敢冒这个险。
“皇姑母……”果然,武承嗣闻言愕然,脸色发白,只知道一个劲地朝武则天摇头。
“承嗣,你过来。”武则天将武承嗣召唤了过去,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然后安静地看着武承嗣。
武承嗣愣怔片刻后,狼狈地跪回地上,哭丧着道:“侄儿错了!是侄儿一时糊涂,妄想独占军功,又受了奸佞之徒的误导,才犯下大错!请姑母恕罪!请姑母恕罪!”
武则天除了刚才看记事簿时,显得有些愠怒外,始终是面无表情的。她此时依旧喜怒难辨,唯有微微转动的眼珠表明了她正在思考,思考如何妥善地处理这件事。
片刻后,她坚硬如铁的声音再度响起:“蒲州记室曹之洲,构陷忠良、罪无可恕,将此人交与刑部,严惩不贷!”
曹之洲磕头如捣蒜:“太后饶命!太后饶命……是武大人,是武大人指使罪臣的……”
娈儿闻言,当即扬声道:“来人,将人犯带走。”
殿门开启,曹之洲很快被侍卫拖了出去,哭嚎之声渐去渐远。
“礼部尚书武……”武则天正要接着说,殿外进来一人,脚步轻盈,声如银铃:“儿臣拜见母后,母后大喜!”
身后跟着的侍卫想是拦不住她,只能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
“太平,你怎么进来了?御前侍卫没有告诉你母后正在审案吗?”武则天淡然道。
太平也不等武则天说平身,就自己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说:“儿臣一早就来了,听说您在审案,就去了贞观殿看望旦皇兄。现如今都从贞观殿回来了,您也该审得差不多了吧?且儿臣有喜讯要禀告您,见殿门大启,便迫不及待地进来了。”
“喜讯,你有何喜讯?”
“儿臣方才在贞观殿时,看窦皇嫂有些异状,便召了司医来诊脉。结果您猜怎么样?窦皇嫂有喜了!您说这是不是喜讯呢?”
“哦?这倒是一桩喜事。”
“是啊,儿臣也是欢喜得很呢!母后现在是否得闲,要儿臣陪您去贞观殿瞧瞧吗?”
“也好,你候着。”武则天结束与太平的对话,锐利的眼神扫视了一圈殿下众人,威严无限地说:“礼部尚书武承嗣,好大喜功、疏忽职守,着——革职查办、闭门思过!”
“史卿,你受委屈了,蒲州还需要你善后,你处理好之后写一份详尽的奏报给哀家。三思,你亲自护送史卿回去,务必确保安全。”
“谢太后恩典,微臣遵旨!”
“是,臣领旨。”
“婉儿,你也受委屈了,快起来吧。”武则天说罢,似在思量什么,并未继续。
这时太平走到我身边将我扶起,笑盈盈地说:“母后,儿臣好久没见到婉儿了,待儿臣离宫后,可否请婉儿过府一聚?”
“自然,婉儿如今是自由之身,她去哪里母后可不管。”武则天睨了太平一眼,缓缓站了起来。
娈儿立刻扬声道:“太后摆驾贞观殿!”
太平一面匆匆对我说:“你在宫门外等我一会儿。”一面机灵地上前扶着武则天,一行人迤迤然离开了乾元殿。
武承嗣一脸懊丧地望着武则天的背影,颓然起身。
我正要收回目光,不想他也朝我这儿望了过来。他眸中充满了愤恨和恼怒,咬牙切齿地说了句“上官婉,你给我等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我长吁一口气,最后一个走出了乾元殿。
孝义已跟着武则天往贞观殿方向去了,但他还是不时地回头张望。我努力地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并用力点了点头,他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放心地跟上了队伍。
想到少扬还在宫外等着我,我心急如焚地出了宫。
则天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依旧是那般高挑颀长、俊逸倜傥。一袭天青色的斗篷被秋风吹得翻飞飘扬,在阳光照射下更显得愈发飘逸出尘。
此时,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委屈和思念,不顾一切地奔向那个身影。他亦迅速迎了上来,两个人紧紧拥在了一起。
少扬的怀抱宽厚而温暖,总能让我感觉无比的踏实。我将头深深地埋入他的怀中,久久不愿离开。
“婉儿,没事了,没事了啊。”少扬关切的话语在耳畔响起:“他们没有刑讯逼供吧,你有没有受伤?”
我恋恋不舍地直起身,莞尔道:“没有,我很好。史刺史带来了十分有力的证据,证明那记室是因为心怀怨怼,所以伪造了一份假的记事簿来诬告我们。”
他一面替我整理凌乱的鬓发,一面温和地说:“哦,那就好。可我不太明白,武承嗣贵为太后亲侄、三品尚书,为何要无端陷害你们呢?”
我无奈地回答:“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可响了,既能泄我当初保庐陵王之愤,又能独揽镇压叛贼的军功,还将一起谋反案扼杀在了萌芽中。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卑鄙小人!如此奸佞之徒留在朝中,岂不是祸国殃民!”他愤愤地说着,牵起我的手道:“你也该累了,我的马车就在不远处,我们回客栈再慢慢说。”
“我还走不了,公主让我在这里等着她,她有事找我。你这些天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反正我们也住在云来客栈,我一回去就去找你,好吗?”
“那我陪你在这里等公主,等她到了我就走,行吗?”
我知道少扬不放心我,也不舍得我,自然应允。
他解下斗篷,披到我身上,柔声道:“这里是风口,我们到那边风小些的地方去等吧。”
他拉着我走到墙边,定定地看了我片刻,伸手抚着我的颊边道:“你瘦了,气色也不大好。许姑娘已经将你们在蒲州发生的事告诉我了,你一定担惊受怕坏了……”
他说着突然挥起拳头去砸墙,愤懑自责地说:“都怪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在你身边!”
我吓了一跳,忙将他拉住道:“傻瓜,这怎么能怪你呢!世事难料,谁都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再说,也是我执意要你赴京应试的,怎么都怪不到你头上啊。”
他的手上很快出现了血痕,我心疼地吹了吹,蹙眉道:“哪有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我本就是不易胖的体质。再说了,我瘦了你就负责把我再养胖呗,砸墙做什么。”
他一脸兴奋,眸中光彩熠熠:“好,这个我负责到底。明日一早我就给你做‘日月星辰’,你还想吃什么?”
“嗯,还有金乳酥!啧,想起那个味道我都饿了。”我很配合地说道。
“傻丫头!你就这点儿追求吗?”他宠溺地刮一下我的鼻子,笑着问:“不论什么,就算再难我都会想办法为你做的。”
我撅起嘴思量片刻道:“还记得你第一次向我告白那天你带的食盒吗?你还记得里面放了什么吗?”
他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说:“那食盒,我以为你不会打开的……”
“葱醋鸡、箸头春、乳酿鱼、羊皮花丝,还有金乳酥!”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不禁口水直流:“那些都是我最爱吃的菜,虽然当时拒绝了你,我心里也很难受,但是美食当前,不吃就太罪过了……”
少扬抓着我的肩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美食当前,不吃就……”
“不是这句,前面那句。”
我忽地意识到自己一时说漏嘴了,便只是咬唇浅笑,并没有回应他。
“我第一次向你告白时,其实你心里已经有我了对不对?”他满心期待地问。
我娇羞地点点头,关于这一点,他没有问起过,我也就没有说。不过如今我们都已经谈婚论嫁了,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他捧起我的脸,无比兴奋地说:“原来、原来你那么早便对我动心了,我一直以为,是在你最终接受我的时候。”
我撅一撅嘴道:“有差别吗?结果一样不就好了嘛。”
“有啊,当然有差别!”
“差别在哪里?”
“差别就在……在我为你做菜动力不一样!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动心的?”
“也许,是在你突然出现在我流放的路上之时;也许,是在我遭遇黑心马刁难你挺身而出之际,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拒绝了你的告白后,我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他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欢欣鼓舞地说:“原来,你那么早就对我动了心!婉儿,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呢?”他略一思忖,又自问自答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离开你去京城求取功名才这么做的,你这个傻妮子。”
我不置可否,只是报以嫣然一笑。他俯下头来在我额上轻轻一吻,然后退开几步道:“公主应该快到了吧,我去马车里等你。待你们聊好了,我们再一起回去。”
“公主说不定还要邀我去她府上呢,你就别那么不放心我了。这里是皇宫门口,能有什么事?”这时,我远远地望到一队仪仗从则天门内出来,便推了推他道:“应该是公主出来了,你赶紧回去吧。到时候我让公主派人送我回客栈,这样总行了吧?”
他这才放心一些,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