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求见本帅,所谓何事?”那人正襟危立,肃然发话道。
这声音?虽然以我们目前的距离,那人又是居高临下,我仍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知道,李贤的声音不是这样的!虽然多年未见,可是一个人的声线不是说变就变的。
我向前几步,行跪拜大礼道:“叩见太子殿下。民女受家父之托,前来向殿下讨要一个承诺。”
“免礼!”那人有些不悦,挺一挺腰背沉声道,“本帅不是已经允诺刺史,若能开城迎接,日后必定加官进爵、后福无穷。他还想怎么样?”
听他的口气我愈发怀疑起来,我缓缓起身,故意压低声音道:“启禀殿下,家父的意思,下令开城、追随殿下那可是九死一生之事,不得殿下明示,总归心中难安。”
“本帅听不清你说什么,你上前几步,说大声一些!”
我心中暗喜,以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仪态缓缓行至马车前。
随着距离愈来愈近,我举目细察,发觉此人虽与太子贤有七八分相似,但神色气度却截然不同。李贤自幼封王授将、一呼百诺,更曾入主东宫、数度监国。他的雍容气度与生俱来,可不是一般人想模仿就模仿得来的。何况我能看清他,他自然也能看清我,如果他真的是李贤,必定认得我。即便现在的情形不适宜相认,但认得与否,至少从眼神上应该能看出些端倪。
见他也正上下打量着我,我忙收复心神,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明示,他要本帅如何明示?”
“加官进爵,是何官爵?后福无穷,有何后福?还请殿下明示。”
“哦,这个简单。你告诉刺史,事成之后,本帅定封他做、做宰相,再赐金银千两、良田百亩,这样总行了吧?”
唐朝实行的是群相制,即“三省六部”中“三省”——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的长官均属于宰相,官方的说法是同中书门下三品①,只有民间或私下闲谈才称“宰相”。李贤深谙朝政,曾三次监国,没有理由会那样说的。
此时,我心中已有了十分把握,此人绝非李贤。我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拿到签字后迅速撤离。
我忙俯身下拜道:“民女代家父谢殿下隆恩,只是口说无凭,还请殿下立字为证。”
“这史务滋真是麻烦!”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有些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看在史小姐的面子上,本帅就写一个给他吧。笔墨伺候!”
当即有侍从递上文房四宝,他悄悄地与身边一个师爷模样的中年人低语几句,便开始下笔写字。
片刻后,侍从将纸轴递到我手里。我打开一看,诺书上的措辞应是经人指点,正式了许多,但这笔迹却显然不是李贤的。李贤曾亲自作画题字赠与我,流配巴州后亦曾写信给我,他的书法磅礴大气,与此人所写大相径庭。
我作感恩状,收起诺书伏地跪拜道:“民女代家父谢过太子殿下恩赏!民女告退!”
说罢,我起身行了一个告辞礼,将诺书放入袖筒中后转身便走。我得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只有达到距城门半里处,才能确保安全。可是,又不能表现出焦急来,只得再度仪态端庄地往回走。
还未行至方才下马处,只闻身后骑士的声音:“等一等!”
他们不会变卦了吧?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却又不得不回头应付。
骑士追至我面前,喘着气道:“史小姐请留步,我们统帅有话问你。”
我知道在敌营多留一秒就多一份危险,可是如今这形势,我不想去也得去。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走,又一次通过战马林立的过道。
我努力挤出笑容,恭顺地问:“不知殿下唤回民女,所谓何事?”
那人一挑眉毛,打着一把折扇,笑道:“史小姐走这么急做什么,本帅还不知小姐芳名呢?”
我不知道他此问是何用意,却也不敢怠慢,忙说道:“回殿下,民女名唤‘三芊’。”
“三芊,史三芊,好名字啊!”他抚掌道,“名美,人更美!”
“太子殿下谬赞了。”
“史小姐,你只为父亲讨承诺,也不为自己讨一个吗?”
“三芊一介女流,家父好便是民女好。”
“不尽然吧,若能父凭女贵,岂不更好?”
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差点气结。怎么,你是抢定这个江山、做定皇帝老儿了是不是?什么父凭女贵,就是说要纳我为妃咯?你个贼胆包天的混账东西,不要说你是假李贤,即便是真的,这龙椅也轮不到你来坐!
我刚才应付他时,着急要赶回去,都未仔细留意他的表情。现在一瞧,他的笑容颇为轻佻,看着我的眼神亦有些猥琐,恶心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按捺住心中的厌恶,抬一抬手中的诺书,强自镇定道:“殿下说笑了,家父还在城中等着民女回去,况且说服蒲州其他官员和城中名流同意开城亦需要时间,殿下可否容民女……”
只闻他身后那个师爷模样的人轻咳一声,他恍然颔首道:“对对对,你赶紧回去复命,让你父亲尽快下令开城。”
我如蒙大赦,一步一个脚印、仪态万千地朝我的马走去。在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马鞭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是不住颤抖的。
但是,在达到城门之前,我们仍得以正常的速度前行,不能漏出任何破绽。要保住蒲州城,至少需要三天三夜的时间,而我们的计划早一刻被识破,蒲州便少一分保障。
这短短的一里地啊,仿佛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距离。
我竭尽全力地控制着马速,不敢太快,却又恨不得策马狂奔,心中好似有十五只水桶一般,七上八下地晃得厉害。
终于、终于,离城门只有不到十丈远了,紧紧关闭的城门随着我们的临近渐渐开启。
我回首望了一眼身后乌压压的三万叛军,仍在原处未有动静,悬在心中的十五只水桶终于稍稍落地。
安全了,终于暂时安全了!
城门在身后轰然关闭,我迫不及待地跳下马,整个人几乎是瘫软在伸手来迎接我的喜鹊身上。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呼吸亦是不由自主地剧烈。
刺史也一个箭步冲上来,喊道:“快,搬把凳子!快倒水来!”
坐定喝了几口水后,我的神志渐渐恢复,掏出诺书交给殷切看着我的刺史,喘息着说:“此人绝非李贤,请大人检视!”
马上有人递过我方才写下的“李贤”二字,刺史急切地接过两厢一对照,脸上旋即露出了踏实的表情,同时展示给其他官员看。
见并非个个官员都笃信不疑,我又起身将方才的所见所闻、破绽马脚简要叙述了一遍,并表示敢以性命担保,叛军统帅绝非真正的李贤。
刺史挥手示意我坐下,低声道:“姑娘放心,接下来的事交给本官便是。”他又转身对众人道:“本官绝对相信上官姑娘的判断,如今时间紧迫,吾等必须当机立断,同意闭城不降的请举手!”
众官员个个神情肃穆,纷纷举起了手。
“好!曹记室,将此表决过程记下来!”刺史慷慨激昂地发号施令:“既然全员通过,那本官宣布,蒲州城即刻进入备战状态,各有司一级战备!张司马,你命人即刻将求救函发出,并通知全城百姓做好物资储备!赵司兵,你来汇报府兵调遣和民兵征召的情况!钱司仓,你稍后汇报物资征调情况!”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又转过身,和气地对我说:“上官姑娘今日劳苦功高,先回去歇息吧。那些逆贼还眼巴巴等着本官开城呢,今日估计是不会攻城的。不过待他们发觉上当,一场激战在所难免,恐怕姑娘要在蒲州城耽搁几日了。不知姑娘下榻何处,本官遣人送你们回去,并驻守在你那儿,你有任何需要,告诉侍卫便可。”
我扶着喜鹊的手站起来,惶恐地说:“这如何使得,婉儿一介布衣,怎敢劳动大人派侍卫驻守。”
他不以为然地说:“姑娘就不要推辞了,姑娘是蒲州城的大恩人,不过是一个传递消息的小卒,姑娘想必也对守城的情况感兴趣,到时让他将消息第一时间传达给你,这样可好?”
他这么一说,倒是正合我意,便也不多推辞,感谢了一番便与他指派的一名萧姓侍卫骑马回了客栈。
回到客栈,娘和舅父他们早已伸长了脖子等着我们了。我将事情的经过捡要紧的跟他们说了一下,让秦叔带着家仆尽快置办好足够生活四、五日的物资,并给驻守的萧侍卫安排一间客房。
正如刺史所说,今日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城外暂时不会有什么动静。待到叛军发现其中有诈,才会猛力攻城。敌军三万,守军三千,能撑多久实未可知……
我来到唐朝这些年,一直生活在太平盛世,从未经历任何战事。如今,一场敌强我弱的战役就这样毫无征兆的降临在了我面前,又没有少扬在身边,心中顿时百般滋味,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
好在困意渐渐席卷全身,担心也无济于事,还是蒙头大睡一觉来得实际。
酣睡了足足五六个时辰后,我终于从睡梦中醒来。伸个懒腰,睁眼一看,天色已亮,外头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仿佛又是一个宁静、祥和的早晨。
我急急起身,让喜鹊唤来了萧侍卫,担忧地问:“城外情形如何?叛军发现不对了吗?”
萧侍卫抱拳恭敬地回答:“应该是的,叛军从卯时开始,便叫嚣着到了巳时再不开门,他们便要强攻了。”
巳时,现在刚到辰时,也就是还有一个时辰!信鸽大约是昨日巳时三刻放出的,求救函不知有没有送达朝廷。即便送达,援军最少也需要两天两夜方能抵达蒲州城外……
我不禁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对侍卫道:“劳烦萧侍卫再跑一趟城门,一有新的动向及时回来告知。”
果不其然,一到巳时,叛军便开始了猛烈的攻击。
他们先是企图用巨大的木桩撞开城门,好在刺史早有准备,命埋伏在城头的弓箭手万箭齐发,暂时逼退了攻击。
不过叛军人多势众,稍事休整后即以盾护身、以箭反击,继续撞击城门。此时,刺史命弓箭手将涂有松香、油脂的箭弩点燃后射出,城外顿时火光四起,叛军被逼后退。
如此轮番几次下来,到了傍晚时分,虽然叛军损兵折将,守军的箭矢却也几乎用尽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我站在客栈的楼顶眺望,日薄西山、天色渐沉,城门处悄无声息,将士们应该是在休整进食。
萧侍卫一刻钟前刚刚来报,说叛军暂时没有攻城的意思,而是退到了城门半里外扎营生火。但是刺史担心他们会深夜突袭,已在加派人手继续征召民兵、征调物资。
虽然敌众我寡,但在冷兵器时代,城门易守难攻,我方还是占有优势的。然而漆黑的夜间却是敌方进攻的好时机,可以趁天黑发起突袭,令人猝不及防。
“哎,担心也没用,听萧侍卫的意思,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什么动静的,我们还是先回房休息吧。”喜鹊在一旁劝道。
我默然颔首,下楼陪虎娃和小杰练了一阵子书法后,便早早回房歇息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忽地听到重物撞击的沉闷巨响。我猛然惊醒,披衣而起。走到窗前一看,外面仍是黑沉沉的,唯有城头火光照人、浓烟四起。
我忙唤来萧侍卫询问,原来叛军真的于四更之后发起了突袭。叛军先是用箭阵打乱守军的阵脚,再通过事先偷偷搭好的云梯爬上城头,企图从内部打开城门。幸亏刺史早有安排,在城头备了很多檑木、礮[pào]石、灰瓶,命人将之如雨点般地砸下去,倒是很快将叛军逼退了下去。
可是叛军随即又以长盾掩护、火箭攻击,用巨桩猛力撞击城门。此时,守军已无多少箭矢可用,只能继续向下投掷檑木等物,但叛军仗着人多,倒下一批,就即刻再上换一批,城门眼看支撑不了多久。
我蹙眉思虑片刻,决定立刻去找刺史。在萧侍卫的护送下,我很快到达城门口的临时指挥营,站在门口等待通禀。
此时巨桩撞击城门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进入营帐后,刺史正忙着和其他官员商议对策。情况紧急,见刺史转过身来,我便轻施一礼急急说道:“刺史大人,婉儿有要事相问!”
“上官姑娘请讲。”
“敢问大人,按照如今的情形,我军还能坚持多久?”
“目前来看,最多五、六个时辰,怕是撑不到今日酉时。”
“照大人的估算,援军至少要三天三夜方能赶到,也就是明日巳时前后,是这样吗?”
“是,如果派急行军抄小道,或许可以再快一些。”
“既然这样,大人是否考虑暂且投降?”
“投降?”
“是,如果我军抵抗到底,一则死伤必定惨重,二则城破之后,难保叛军不会血腥屠城。而如果现在投降的话,离援军赶到也不过一日时间了。叛军入城之后需要休憩整顿、补充供给,一两日之内应该不会离开蒲州。这样援军来袭之时他们也不会有什么防备,只是、只是可能会委屈几位大人……”
刺史捋着胡子蹙眉沉思片刻,颔首道:“上官姑娘所言甚是,不过兹事体大,容本官与众同僚详细商议一番。”
“是,几位大人辛苦了,那婉儿先行告退。”
他们商量的是军政要是,我便识趣地退了出来,最终如何决定就是他们的事了。我怕家人起来找不到我担心,让萧侍卫留了下来等待消息,自己则回了客栈。
回到客栈,家里人果然都被巨响惊醒,已忧心忡忡地围坐在了一起。
焦急等待了近半个时辰后,萧侍卫的一手消息终于送到:刺史最终决定开城投降,如今正在与叛军头目谈判,一是设法将损失减至最小,二是再拖延一些时间,为援军的到来做好准备。
过了一阵子,外面传来整齐划一的步伐声。我推开窗户一看,铁甲钢盔的叛军士兵正列队经过楼下的街道。因为叛军答应了刺史绝不伤害无辜百姓的条件,外面倒还算太平。百姓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整个街道空荡荡的仿佛空城一般,这样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