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大难不死有后福(下)
戚兵就候在外殿门口，一见太平忙上前汇报：“启禀公主，两位司医已经为良娣诊脉，胎儿并无大碍，只是良娣因吸入烟尘以及受到惊吓，身子虚弱、昏厥不醒，需要好生调养。”
我们两个都松了一口气，刚欲进内殿看惠雅，只听太监通报道：“天皇陛下、天后娘娘驾到！英王殿下、相王殿下、太子妃驾到！”
我和太平忙退回外殿，跪下迎接。起身抬头的一瞬，我看到了三郎焦急关切的眼神，心中自是一甜。
落座后，天皇天后先是听了两位司医的汇报，又派了天皇御用的侍御医进去再为惠雅诊治，然后才问起宜春宫的事。
我跪在地上，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是何人如此歹毒，要谋害朕的皇孙？”天皇李治喘着粗气喝道：“这、这可是朕的皇孙啊！”
武则天抚着李治的后背道：“陛下莫要动气，就由臣妾来问吧，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武则天望向下面，脸色铁青，厉声道：“太子妃，此事发生在你的宜春宫，你来说说，沐浴房的门窗何以会被封死？”
“禀父皇母后，儿臣一接到传召，就猜想可能是前方有战报，便心急火燎地赶往紫宸殿了。”房子盈一脸无辜地说：“临走前，儿臣吩咐侍女碧岫待两位妹妹沐浴结束后，带她们先行前往白云观为太子和北伐将士祈福，谁知、谁知竟会发生这等事……”
武则天目光一凛，沉声道：“侍女碧岫何在？速速带她来此！”
当即有两个带刀侍卫领命出去了。大殿里寂静一片，没有任何声音。
过了一阵，碧岫被押了进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一名侍卫拱手道：“启禀天皇天后，碧岫拿着太子妃的门籍牌，企图离开宫城。幸而守门侍卫见她形迹可疑，将她扣押盘查，否则便要被她逃脱了。”
“大胆碧岫！竟敢谋害张良娣和皇室血脉！简直胆大包天！”武则天怒目喝道：“是何人指使的你？还不从实招来！”
碧岫吓得面白如纸，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一面用余光看着房子盈，一面结结巴巴地说：“奴、奴婢、奴婢……”
这时，房子盈一个箭步上前，“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碧岫脸上。她跪到碧岫身旁道：“启禀父皇母后，碧岫与儿臣的另一名侍女碧云是同胞姊妹，二人自幼跟随儿臣。先前太子殿下颇为欣赏婉儿，碧云大约害怕儿臣会受到冷落，竟擅作主张栽赃嫁祸婉儿，幸得殿下及时救下了婉儿，并发落了碧云。可能正因为如此，碧岫怀恨在心，想要为她的姐姐出气吧。”
“是、是，没错！奴婢气不过上官婉害得我姐姐惨遭杖责，回乡后还备受乡邻讥笑。”碧岫像是灵感爆发，滔滔不绝道：“奴婢故而怀恨在心，今日见太子妃邀请她沐浴更衣，正好太子妃又中途离开，奴婢就封、封死了沐浴房的门窗，准备烧死她们！”
她说完，额头贴地一动不动，胸口起伏不定。
“那张良娣何辜，你为何也要置她于死地？”武则天思路清晰，凛然问道。
“因、因为，当日太子殿下能及时救下上官婉，正是良娣通风报信的。”碧岫直了直腰杆，一副视死如归地样子：“何况，良娣肚子里的孩子对太子妃是更大的威胁，奴婢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此事太子妃毫不知情，全、全是奴婢一人所为，奴婢甘愿受罚！”
房子盈连连磕了几个头，拭泪道：“儿臣有罪！儿臣管教宫人不严，自当领罪。还请父皇母后念在碧岫只是一时糊涂，赦免她的死罪。”
“混帐！”一直静坐一旁的李治拍案而起，怒喝道：“在宫中杀人纵火、谋害皇嗣，如此大逆不道之罪还妄想赦免死罪？”
李治说完，连喘大气、面色潮红，一个踉跄跌坐在交椅上。武则天和随侍太监忙为他抚背递水。
我从未见过温和儒雅、羸弱无力的李治如此动怒。底下众人皆骇得跪倒一片、噤若寒蝉。唯有碧岫磕头如捣蒜，不断地念叨：“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好你个房子盈，每次事情败露，都将罪责推卸到奴仆身上。眼看众人几乎被她蒙蔽，又或者说，她出身名门，又贵为太子妃，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恐怕天皇天后也宁可息事宁人，以免丢了皇室体面吧？
但她这次做得实在是太绝了！先用迷香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们迷晕，这样等我们发现大火时早已难逃厄运；再用木板封死门窗做双保险，如果大火烧掉了整个沐浴房，那门窗被封一事就很难被发觉；如果门窗没有被烧掉，他们也可以在被人发现之前，偷偷卸下木板，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捋了捋头绪，深吸一口气道：“启禀天皇陛下、天后娘娘，婉儿以为，此事绝非如此简单！”
武则天看向我，挑眉道：“说下去。”
“是。我们进入沐浴房的隔间时，室内是焚着香的。我因不喜闻那香气，进入后没多久便灭了香。尽管如此，我还是倍感昏沉。而当我发现隔间起火，迅速赶到张良娣的隔间时，她已然不省人事。从我进入隔间，到发现火情，前后不到一盏茶的辰光。一个人在正常情况下，是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睡着的。何况彼时并非午后、夜间等人容易犯困的辰光。故此我有理由怀疑，房里点的香有迷幻作用！”
我顿了顿，继续坚定地说：“去宜春宫沐浴更衣，是太子妃临时起的意，从她命碧岫回去准备，到沐浴房起火，前后不超过半个时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碧岫一个人要完成准备迷香、木板和起火材料，加上点燃火种、封死门窗，同时还要准备沐浴事宜，并出现在宜春宫门口引领我们进入沐浴房，几乎是不可能的。假设真如碧岫所言，此事是她主使的，那么碧岫必有同谋，助她完成这件大事！”
李治和武则天的眉毛都蹙成了一条线，李治抬起颤抖的手，厉声喝问道：“碧岫，你说！何人是你同谋？”
碧岫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奴婢没有同谋，没有同谋！”
我留意看了房子盈的神情，原本镇定自若的她，脸色渐渐发白，表情也变得僵硬起来，视线在武则天和碧岫身上不停流转。
我知道事件的突破口必然在碧岫身上，于是我缓缓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她道：“碧岫，你真的要为了保护一个如此歹毒的人，而置家人的安危于不顾吗？要知道，主谋一旦定罪，那将是——”我蹲下身子，盯着碧岫一字一顿地说：“满-门-抄-斩！”
碧岫骇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房子盈一面护住碧岫，一面指着我恶狠狠地说：“你胡说八道！你、你这是恐吓！”她拉扯着碧岫的身体，急道：“碧岫，你不要听她的，她吓唬你的！”
“来人，把太子妃拉开！”武则天发号施令。
“天皇天后在此，婉儿怎敢造次。碧岫，你若不信，大可以求证于天皇天后！”我说罢，目光随之投向武则天。
“婉儿说得没错，胆敢在东宫纵火杀人、谋害皇嗣，主谋者必然是要满门抄斩的！碧岫，本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到底，有没有人指使你？”武则天目光如炬地盯着碧岫，话语掷地有声，音量虽不大，却足以令心中有鬼之人闻风丧胆、缴械投降。
碧岫最后的心理防线被打破，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大喊道：“我说、我说！是太子妃指使我这么做的，是太子妃……”
房子盈腾地跃地而起：“胡说！你这个贱婢，你含血喷人！”幸而有两个太监将她牢牢押着，房子盈挣扎几下，激愤地说：“父皇母后，儿臣冤枉！你们不要听她一面之词！儿臣、儿臣怎么可能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太子妃，莫要失仪。”武则天淡然道：“碧岫，你要知道，你指证的人是太子妃，无凭无据，不得妄言。”
碧岫涕泪纵横：“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房老爷对奴婢一家有再造之恩，我们姊妹俩一直衷心伺候太子妃，甘愿为她做任何事。以致明知太子妃所为是十恶不赦的，也只能听之从之，但奴婢不能为此而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奴婢不能！”
她说到这里，殷切地望着武则天道：“天后娘娘，是不是奴婢能证明是太子妃指使奴婢的，奴婢的家人就不会受到牵连啊？”
武则天颔首道：“自然，从犯家属不必连坐。”
碧岫侧向房子盈，连磕三个响头：“对不起，太子妃，房家对奴婢家的恩情，奴婢只能来生再报了。”她又转向天皇天后道：“沐浴房里所用的香不是普通的迷香，是太子妃担心普通的迷香容易被发现，托人从西域购来一种叫赛蜜儿的奇香，价格昂贵，岂是我等奴婢买得起的。那香尚未用完，收在太子妃房中的一个五斗柜里，派人去搜就能找到。”
武则天一面示意清嬷嬷派人去搜查，一面对碧岫道：“好，你继续说。”
碧岫抽噎几下，说道：“还有——”
“别说了，是我主使的！”房子盈扑倒在地，哭号道。
“你——”李治听得差点晕过去，捂着胸口说不出话。
武则天忙差人将李治扶住，温柔地说：“她既已认罪，陛下就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臣妾便是，待臣妾审毕再来请示陛下。”
李治离开后，武则天威严地扫视四周，泠然道：“将罪婢碧岫押入奚官局，听候发落。”
当即有人将心力憔悴的碧岫拖了下去。武则天又沉声道：“太子妃，你为何要谋害张良娣和上官婉？”
“为何？”房子盈忽地笑了起来，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一山难容二虎的道理，母后您还不明白吗？她们的存在，大大地威胁到了我在东宫的地位和在太子心中的分量。所以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否则日后任人鱼肉的就是我房子盈了。”
她说着，朝武则天磕头道：“成王败寇，儿臣没什么好怨的。只求父皇母后念在我祖父是开国功臣的份上，饶恕我房氏一族，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武则天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威严无限地说：“来人，将罪妇房子盈押回宜春宫禁足，等候天皇发落，任何人无诏不得探视！”
房子盈像一滩烂泥一般被拖了出去，大殿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
“今天的事，你们都管好自己的嘴巴，知道了吗？”
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是天家。我等无不唯唯应诺。
“行了，都散了吧，本宫也回了。”
含象殿，我依偎在三郎的怀里，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婉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不知方才我听说你也在火场之时，真是担心得要命！”三郎一面摩挲着我的背，一面急切地说。
我直起身，心有余悸地说：“方才在火场，我一心想着要护良娣母子万全，倒是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得很。倘若我没有及时发现火情，亦或是我们被燃烧着的坍塌之物砸到，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三郎叹息一声，沉重地说：“是啊，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子盈皇嫂竟是如此心肠歹毒之人。她平日里总是和颜悦色，为人处世也颇为宽厚得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凄然一笑道：“那是因为你不是太子的心上人。”
他一愣，转而会意道：“女人之间拈酸呷醋也是有的，只是她的做法也太过极端狠辣了，至于要人性命么？”
我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嘴角，静默片刻道：“其实，我并不恨她，或者说我觉得她可怜多过可恨。”
“此话怎讲？”
“因为她也不过是一个一夫多妻体制下的可怜人罢了。试问天底下哪个女子能接受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她的做法的确极端了些，然而太子若是一心一意对她，想必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三郎叹气不语，我试探着问：“三郎，你会一直像如今这般一心一意地待我吗？”
他嗔睨我一眼，用力刮了下我的鼻子道：“傻妮子，当然会啊。我的心里只有你，自然会一心一意地待你了。”
我欣然而笑，坚定地附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当日晚上，我洗漱后正准备上床就寝，清嬷嬷手下的小宫女碧静匆匆前来，说是天后娘娘有事传召。
我心下嘀咕，武则天这么晚了召见我不知所为何事，当下却不敢怠慢，速速换了衣服跟着碧静去了武则天的居所——含凉殿。
在空旷得能听到回音的大殿里，一身素净简装的武则天端坐高堂，威严依旧，只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操劳后的疲惫。
行礼后，我跪在地上等待她发话。
“起来回话。”铿锵之音从头顶传来。
“谢娘娘。”我缓缓站起来，恭敬地等待武则天发话。
“听房氏的意思，太子十分欣赏你，以至于将你视作了眼中钉。”
“启禀娘娘，婉儿与太子殿下清清白白，是太子妃多虑了。”
“哦？房氏犯下滔天大罪，东宫稍后便会有所调整。你若是有意侍奉太子，本宫可以成全你。”
武则天突然这样说，我真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可是想从她这样久居高位之人的脸上看出点子丑寅卯来，是根本不可能的。好在我知道历史的走向，所以无论她是怎么想的，表表忠心总是不会错的。
“婉儿乃罪臣之后，得蒙天皇天后圣恩，不仅脱了奴籍，更是得以成为公主侍读，自由出入宫禁。如此恩宠，婉儿没齿难忘，婉儿不想嫁人，只想留在天后娘娘身边，为娘娘分忧。”
“唔，能真正替主上分忧之人，本宫自是需要。太平和几位学士说起你，无不赞誉有加。但是大唐从来不缺聪明之人，本宫要的是聪慧过人加十足的忠诚，你明白吗？”
“婉儿明白，婉儿此生唯娘娘之命是从，请娘娘给婉儿一个效忠的机会！”
“你走近一些，再转个圈本宫看看。”
这未来女皇的心思还真是猜不透，一会儿试探，一会儿选美的。我心里这样想着，双腿已照着她吩咐走近转了起来。
武则天蹙眉端详我片刻，面上微微露出些笑意，若有所思地说：“本宫的几个孩子似乎都挺喜欢你，太子欣赏你，你说英王会不会对你有意呢？”
一个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开，难道我和三郎的事被她发现了？想到武则天的狠辣手段，我不禁浑身直冒冷汗，但仍装傻充愣、故作镇定地说：“婉儿惶恐，是几位殿下平易近人，又兴趣广泛，婉儿正好与殿下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比较说得来罢了。”
“你不必过谦，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谈吐和智慧，已属难得。虽谈不上风情万种，倒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你不是要本宫给你效忠的机会吗？如今就有一个，看你做不做得到了。”
虽然有一股不详的预感，但我除了说“但凭娘娘吩咐”，还能说什么呢？
“设法接近英王，取得其信任，替本宫看着他。”
又一个惊雷，炸得我一时无法思考。
“这个任务说简单不简单，本宫自会暗中助你一臂之力，至于如何做到不露痕迹，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说难却也不难，你只需将他的举动，尤其是异动禀告本宫即可，如何？”
灵魂出窍的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用仅存的一点理智毕恭毕敬地说：“婉儿定当竭力完成任务，为娘娘分忧。”
从含凉殿出来后，我才发现后背已湿了一大片。武则天竟然要我监视她自己的儿子？这在普通人家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从她口中说来，仿佛是父母教训子女那么理所当然。
想来也是，自古为了坐上那个宝座，父子、兄弟、夫妻，都可以六亲不认，争得头破血流。武则天是要问鼎天下的人，她自是把几个儿子当作竞争对手，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问题是，她让我监视的人为什么是三郎，而非太子贤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也好在是三郎而非太子贤，否则我要如何完成这个任务呢？
三日之后，一切尘埃落定。
太子妃房子盈栽赃陷害、谋害皇嗣，证据确凿，论罪当诛，但天皇天后念其祖父房仁裕和父亲房先忠有功于社稷，将其废为庶人，逐出皇宫。
此外，天皇天后嘉奖了救火有功的人。赐宋璟同进士出身，但他表示仍要凭自己的实力考取功名，帝后准。册封我为正五品才人，辅佐帝后处理宫中制诰，并赐居含冰殿。
此举明里是嘉奖我在火场救了张良娣和未出生的小世子，暗里其实是为了给我一个在内宫常住的名头，要知道含冰殿离英王的居所含象殿，仅一炷香的脚程。
“接近英王，取得其信任”这个任务对我而言，非但不是难题，反而算是个福利。我与三郎见面，再也不必向从前那般偷偷摸摸，我心里自是欢喜。至于如何向武则天汇报三郎的举动，则稍稍费些思量，不过好在三郎为人低调，也没什么野心，这事倒也不算太难。
如此，我就安心地搬进了含冰殿，还把娘和娈儿以侍女的身份带了进去。虽然暂时不能解除她们的奴籍，但至少在我宫里，她们不必当牛做马、看人眼色。
含冰殿在太液池的北面，是一处清凉、幽静的所在。我入住的是空置着的西厢殿，而东厢殿的主人则是李治的婕妤——徐媛。
徐媛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从不仗着自己资格老、位份高而为难我，反而时常找我聊天品茗，与我投契得很。
受封后，我被派到了弘文馆进修半年，深入学习儒家经典和辅政之道。在弘文馆里，学士们不仅教授书本知识，还常和我们探讨世事、针砭时弊，令我受益良多。
与此同时，天皇李治命从前线凯旋的太子贤监国。太子贤不负众望，处事明审、好善载彰，赢得了朝廷内外的一致好评。对此，李治也甚为满意，还特地颁敕褒扬了他主编的《后汉书注》，并着意培养东宫幕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