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太子妃房子盈派了两个小太监将我接到了东宫的宜春宫。
房子盈带着人等在宫门口,一见我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婉儿妹妹,可等到你来了。”
我忙向她行礼问起居,心中想着她上次对我的构陷,脸上的笑容难免有些不自然。
她一把拉起我道:“婉儿妹妹,你这可就见外了,我可是一心把你当自家姊妹看的。”
房子盈边说边将我带进了殿中,一面摒退了宫人,一面挽起我的手道:“我知道上次碧云的事情,你可能对我有所误会,我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与你说清楚。”
她将我领到一张交椅前让我坐下,然后自己坐到对面,递了杯水给我道:“碧云是我的陪嫁丫鬟没错,但上次她栽赃嫁祸于你,真的不是我指使的。碧云自小就服侍我,与我的感情特别好。可能正因为如此,她就自作主张地替我出头。唉,都怪我管教不严,让妹妹你受此委屈。所幸太子及时救下了你,不然我会愧疚一辈子的!碧云这般对你,你竟大度地饶了她一命,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被她说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假意。面上我只能客气地说:“太子妃,你不必自责,婉儿知道此事定与你无关。”
房子盈释然一笑,手抚着胸口道:“真的啊,太好了,我就知道妹妹是个明事理的好姑娘。这事儿今日说开了,那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好吗?”
我违心地笑了笑,应声好。
她喜形于色地说:“你看,今儿这么高兴,我却不敢再送东西给你了。这样吧,我命人照着你的身段定制了几套裙衫,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可千万要收下啊!”
我起身福礼道:“婉儿无功无劳,怎能再接受太子妃赏赐。”
房子盈扶起我道:“我就说嘛,我敢送你也不敢接受了。你放心,我让他们在里衬里绣上你的名字,这样总万无一失了吧?”
她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再推辞就是不给她面子了,只好勉强答应了,但心里总觉得毛毛的。
这时,一身宽松衣衫的张良娣由两个侍女扶着走了进来:“惠雅来迟了,请姐姐责罚。”
房子盈忙接住了盈盈下拜的良娣,笑着说:“我与你说过多少回了,你如今身子不方便,在自己宫中就不必拘礼了。”
张良娣恭敬地应声是,然后对我嫣然一笑道:“婉儿妹妹,早就听闻你出口成诗、聪颖过人,太平妹妹对你喜欢得不得了,姐姐出面将你请到东宫来,惠雅高兴了好几天呢。”
几天下来,我对张良娣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她名叫张惠雅,今年十七岁,两年前嫁给太子,父亲是一个州的长史。
她的家庭背景没有太子妃好,又是妾室身份,因而处处矮太子妃半截,唯独在生育这件事上例外。
惠雅为人低调和气,说话做事总是替对方考虑,生怕对方不高兴了。她和房子盈一样,对我礼敬有加,满脸笑意。但我总觉得她的笑比房子盈真诚、友善得多。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不应该戴有色眼镜看房子盈,说不定事实真像是她所说的,是碧云自作主张的。否则她堂堂太子妃,要对付我直接出手就好了,何必几次三番地向我示好呢?
也许真的是我多心了吧,一周下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房子盈对我,一如既往地友好,没有一次为难过我。我只好自嘲,也许是我在后世宫斗剧看多了。
这一日,该是到良娣居住的宜秋宫相聚。我到的时候,房子盈还没有来,我就陪着惠雅在院子里散步。
春风好似女娲的巧手,所到之处姹紫嫣红、繁花似锦。院中一亩池塘水光潋滟、清澈见底,池畔的垂杨绿柳舒展着黄绿枝条,在微风中盈盈拂动,好似妙龄舞娘的翩跹裙裾。
我扶着惠雅,边走边说:“好美的景致啊。”
惠雅没有接话,沉默半晌,幽然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是一首描写艰苦征战生活的诗,惠雅一定是在挂念她远征平叛的夫君。
我忙转移话题道:“惠雅姐姐,你现在四个多月了。待小世子出生时,应该正是五谷丰登、金桂飘香的好时节呢。”
慧雅淡淡一笑,柔声道:“也不知,这个娃娃有没有福分到世上来走一遭。”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些日子接触下来,虽然惠雅一直是笑脸迎人、举止得宜,但我总觉得她似乎有什么心事,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世事的消极态度。如今她这样说,莫不是是在担心太子妃忌惮她母凭子贵,会对她的孩子不利?
我正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房子盈和她的随从到了。
众人进到殿内,一番行礼问起居后,房子盈戚然道:“屈指一算,太子离京已有十日,战报却还没有送到,不知……”
她说到这里,叹气不语。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我干咳一声道:“太子妃莫要担心,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定能凯旋归来的。”
“但愿如此呢,可不做点什么,我真是寝食难安。”房子盈殷切地说:“不如我们姊妹几个,到白云观为太子诵经祈福,可好?”
我知道李唐皇室将道教视为国教,这个时期的人有求神祈福的需要时,总是喜欢去道观诵经。所以我觉得没什么,就爽快地应了声“好”。
惠雅缓缓起身,恭敬地说:“姐姐的提议甚好,只是诵经祈福需洁净无暇,姐姐容我和婉儿先沐浴净身一番,再到白云观去吧。”
房子盈莞尔道:“还是妹妹想得周到,我也是临时起的意,那就一同到我的宜春宫中去沐浴净身吧,白云观离我那儿还近些。”
她对身边的侍女道:“碧岫,你先回去准备,良娣身怀有孕,让下面的人可要照顾周全。”
碧岫得令退了出去,房子盈和我们闲聊一阵,领着我们出了门。没走几步,惠雅对房子盈道:“对了姐姐,你那儿没有婉儿妹妹换洗的衣衫,我让碧浮去趟掖庭吧。”
房子盈浅笑道:“妹妹放心,前些日子我命尚服局为婉儿妹妹赶制的几套衣衫,今儿一早已经送到我那儿了,里里外外都齐了。你的衣裳碧岫自会遣人去取,你们就放心随我去罢。”
一行人到了宜春宫,碧岫已在殿门口等候。她将我们领到沐浴房,自有侍女恭顺地打开了房门。
这是一间狭长的大屋子,里面又有三个小隔间,门上分别挂了“甲、乙、丙”三块牌子,可供三个人同时洗浴。
房子盈停在了“甲字号”隔间门口,对我们说:“两位妹妹请便,我们半个时辰后出发去白云观。”
碧浮陪着惠雅进了“乙字号”隔间。
碧岫将我领到最后一个隔间门口,轻施一礼道:“太子妃为婉儿姑娘定制的衣衫已经放在里面了,姑娘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多谢。”我说完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用精致的雕花木板围起来的隔间,当中靠里面摆着一个椭圆形的大木桶,左边的三足铜炉点着香,右边的梨花木衣架上,挂着新做好的裙衫和几块擦洗用的纱巾。木桶里盛满了水,水上漂浮着一个瓢勺和许多鲜嫩的花瓣。
我伸手试了试水温,一面缓缓褪去衣裳,一面静下心来思考。房子盈这样安排,看起来都顺理成章,没什么问题。但一想到之前被构陷的事,还有方才惠雅的话,我不免多了个心眼,总不能在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吧。
虽然不知道房子盈意欲何为,但我第一时间拿水浇灭了铜炉里的香丸。因为我深知,在焚香时做手脚是很常见的伎俩,自然是先灭了再说。随后我拿纱巾擦了擦身体,换上了新的衣衫。
正常沐浴是不可能那么快的,为防有人在门外监听,我便站在桶边拿瓢勺随意地舀水,看着水花发呆。
室内热气升腾、芬芳四溢,加之周遭安静清幽,没多久,无所事事的我倚着桶沿打起了盹。
架在手掌上的头愈来愈沉,直至手再也承托不住,我这才从昏睡中惊醒过来。
这时,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眼前烟雾缭绕,喉咙也忽然痒得很。这、这是什么情况?
待缓过神来后,我的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好像是——着火了!
我该怎么办?
镇定,我告诉自己,越是危急时刻,越是要镇定!
我努力回想在后世学到的自救常识,一面将换下来的衣裳浸入水中打湿,然后披到身上打结固定,一面拿湿纱巾遮住口鼻。
下一步,是要找到火源。只有知道火源在哪儿,才能往反方向逃,否则贸贸然往火源跑去,岂不是送死?
然而这四四方方的隔间一目了然,室内显然没有明火。若是外面着火,那么离火源最近的地方应该最烫。于是我从门开始,一点一点往里摸。
与门相对的隔板上,挂着一大块装饰的帷帐。刚摸到帷帐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当我撩开帷帐一角再摸时,我的手被烫得缩了回来。
我心头一紧,伸长手臂使劲一扯,帷帐哗哗落地。果然,帷帐后面的隔板被烧得通红发烫,火源找到了!
虽然有点被吓着,万幸的是火源没有在出入的要塞,不至于成为瓮中之鳖。
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逃离火场。
门,没有被上锁。我出了自己的隔间,冲进了“乙字号”。只见惠雅衣衫完整的昏睡在墙角。我暗自庆幸,还好她没有赤身裸体地浸在桶里,要不然我一个人是很难把一个孕妇从桶里弄出来的。
我舀起一瓢水,先是浇灭了线香,然后用力朝惠雅脸上泼去,并学着电视剧里看来的手法,拿大拇指掐她的人中。
惠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虚弱地开口道:“婉儿妹妹,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有时间多作解释,一面简单地说:“着火了,我们得尽快逃出去!”一面拿起衣衫和纱巾往水里浸了浸,将衣衫披到她身上,将纱巾递给她道:“快,拿着捂住口鼻!”
这时,“腾”的一声,一大股火焰冲破里面那层隔板,由下往上烧到了两边的隔板,一时烈焰四起。
惠雅咳嗽着说道:“婉儿,我们赶紧跑吧!”
我看了一眼盛满水的木桶,灵机一动,拿起瓢勺往两个人的头上浇,然后对惠雅说道:“我们一起把这只木桶推倒,这样能减小一点火势。”
一、二、三!木桶被推倒了,水哗啦啦地流向四面八方。随即,我拉着惠雅冲出了房门。
关门!对,关紧门窗可以暂时阻止火势。关上了“乙字号”和“丙字号”的房门后,我来到了“甲字号”的房门前。
虽然心中已有猜想,但我还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推开了“甲字号”的房门——空无一人,只有熊熊燃烧的大火。
我顾不得多想,关上门就拉着惠雅往外跑。
打不开!沐浴房的大门果然打不开!
此时此刻,我才彻底相信,这是房子盈一手安排的毒计——活活烧死我和惠雅!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心肠竟如此歹毒,手段竟这般残忍!更何况,我和太子贤清清白白,她也不弄清楚我们的关系就直接下手,简直丧心病狂。
这时,惠雅拉了拉我的衣袖,移开了点遮挡着的纱巾说道:“门窗一定是从外面被固定了,烟愈来愈大了,你还是省着点力气吧。”
我一面继续撞门,一面咳嗽着道:“那也要试试,咳、咳,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惠雅拦下我:“她既然处心积虑地要害我们,就、就不会那么轻易让我们逃出去,不是吗?”
一阵咳嗽后,她继续道:“你别太担心,方才我虽然不知道她要使什么诡计,但也猜到她不怀好意,所以我让碧浮设法离开去找太平了。等太平到了,我们就有救了,你先安静地等会儿吧。”
我一下子宽心不少,喘了几口气后对惠雅说:“烟尘集中在上面,你赶紧蹲下。”
我从惠雅的头上拔下一支发簪,用力去刺门窗上的麻纸,将麻纸没有封死之处划出一条条透气的缝隙。空气顿时清新了不少,希望这样能支撑到太平来救我们吧。
我蹲到惠雅身旁,互相依偎。为了保存体力,我们都没有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忽地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抬头一看,眼前一片火光,整个隔间着了起来,眼看就要倒塌了。
好在隔间离门口还有好几丈的距离,我们要是再往角落挪一挪,应该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惠雅姐姐,我们……”室内烟雾浓重、光线昏暗,我竟没有发现惠雅痛苦地捂着肚子,面色苍白、大汗淋漓。
“你、你怎么了?小世子没事吧?”我慌了手脚,使劲把她往角落推,边推边往后看火势。只见一团团烈焰串上屋顶,好似一条火龙肆意作怪,发出刺耳可怖的吼叫。
忽地,喀喇喇一声巨响,隔间轰然坍塌!一阵热浪滚滚袭来,我下意识地抱住惠雅,埋头一动不动。
过了会儿,响动渐渐弱去,我抬头问惠雅:“你没事吧?”惠雅慢慢睁开眼睛,脸色惨白,努力微笑着摇了摇头。
但她看着我的双眸愈瞪愈大,嘴巴也张成了O字形。
我不解地看着她,却在她明亮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身后的火焰。我这才发觉自己身后发烫,扭头一看,裹着的衣衫竟然烧了起来!
我吓得跳了起来,慌忙解下衣衫,一把扔出老远。再往身后看看,幸好,身上并没有着火。
我长吁一口气,后怕地瘫坐在地。
再看惠雅时,只见她双眉紧蹙,捂着肚子一动不动。我暗暗心焦,太平他们怎么还不来,再不来这孩子怕是要保不住了。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呼叫声:“张良娣……婉儿姑娘……”
我喜出望外,扭过身猛拍门框,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这里,我们在这里!”
“她们在那边!谁把门窗封起来了?快,快想办法把门打开!”外面传来太平的声音,继而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过了一阵子,就在我即将昏迷过去的那一刻,大门终于被打开,新鲜的空气和明晃晃的阳光顿时从室外涌入,仿佛一剂强心针注入了体内。
从外面冲进来两个男子,一个去扶惠雅,一个来扶我。惠雅身子重,又虚弱无力,一时没有被扶起来。我忙道:“不用管我,咳、咳,你们先抬良娣出去!”
奄奄一息的惠雅被救走了,我挣扎着想自己爬起来,却眼冒金星、四肢无力,怎么也爬不起来。
此时,一个女子的身影冲到我身边,喊道:“婉儿,我来了!”
是太平的声音!她抬起我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连拖带拽地把我弄到了院子里,扶我在石凳上坐下。
我直觉得头昏眼花,胸口翻腾得想吐,仿佛吃了全世界最恶心东西似的难受。
马上有人端来了脸盆和杯子,为我擦干净脸和手。
我咳了好一阵子,灌下了好多水,又拼命地呼吸了一阵新鲜空气,过了好久,才渐渐恢复了神志。
看清对面太平的样子,我忍不住扑到她身上大哭起来:“公主!呜呜呜,我们差点被烧死了,公主!”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别哭了啊。”
我直起身,拭着泪声音沙哑地问:“良娣呢?张良娣呢?”
“哦,她昏迷不醒,我命人把她送回宜秋宫了。”太平拍拍我的手背道:“你别担心,这会儿司医也应该到了。等你好一些,我们就去宜秋宫看她。”
这时,一个少年领着一群手推板车的宫人涌了进来,板车上装满了大桶、小桶和黄沙。少年镇定地指挥宫人将黄沙铺到门槛周围,再不断地用小桶从大桶里舀水浇灭火焰。
后世的古装戏里看到的救火场景,一般都是一个个人拎着装满水的小桶往火场赶。这样救火既费时又费力,很难在短时间内控制大火。少年竟然懂得利用黄沙不易燃的特性来阻止火势蔓延,还将水盛在大桶里用板车运过来,这样就不必一桶一桶地来回跑了。
我正在好奇这么聪明的少年是何许人,少年转身走向我们作揖道:“公主殿下、婉儿姑娘,你们没事吧?”
原来是宋璟。我狡黠地看了眼太平,太平小脸微红,嗔怪地回瞪我一眼。我清了清嗓子,努力地笑道:“哦,我没事了,多亏你们及时赶到。”
“我看你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我们去看看惠雅皇嫂吧。宋侍读,这里就交给你了。”太平正眼都不瞧宋璟,说完就拉着我一路疾步出了宜春宫。
眼见太平脚底生风,愈走愈快,我索性赖在原地喘着大气喊道:“公主,你慢一点,我走不动了啊!”
太平终于停了下来,红着俏脸走到我面前,左顾右盼一阵方挽起我的手,娇嗔道:“谁让你用那种眼神看我的,被他看出来了怎么办?”
我闻言一乐,打趣道:“看出来了又如何,难道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平公主,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你!”太平气急败坏地伸手要来打我,我忙躲开,笑道:“再说了,你们若不是之前就在一起,他怎能这么快就赶到现场?公主不愧是公主啊,这么快就近水楼台了。”
太平的脸涨得更红了,直跺脚道:“什么呀!今日一早他是随着旦皇兄到我太平观来的,可旦皇兄随即就被父皇母后召走了。正好碧浮来找我,他便一道过来了么。”
看她着急的样子,我不禁觉得好笑,但我还没来得及接话,太平又道:“对了,碧浮着急慌忙说得不清不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被困在火场的?”
我一面走,一面将刚才发生的事简单跟太平说了一遍。太平听完,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没有将自己和惠雅的猜测告诉她,只是据实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从太平惊诧的表情中,我可以感觉到她也认为这件事与房子盈脱不了干系。
此时我也无心去追究到底是谁放的火,不论大人之间的恩怨如何,稚子无辜。我们俩都没有再说话,大步流星地赶往宜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