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雷斯利先生放弃了描写乡村生活,将注意力转移到伦敦,在这本小说里描写了一个名叫戈尔斯比的先生。他是一个很有能力的浪子,来到一间苦苦挣扎的公司,悄悄地让它破产,然后溜之大吉。它的主旨是描述伦敦的浪漫,从城里的一间办公室编织出的平静沉闷的生活中找出美的模式。普雷斯利先生其实是在说:你要抛弃对工业文明的不屑,你应该记住那些在交通高峰期像蚂蚁一样鱼贯穿过伦敦桥的讨厌的小职员们和打字员们,这些你打心眼里鄙薄的小人物们——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浪漫情怀。到此为止,谁会反对他的看法呢?小职员们也是我们的兄弟,是艺术描写的好素材——因此,我们要为以他们为题材的作家鼓掌欢呼。
但不幸的是,对于一个小说家的要求不是要有好的宗旨,而是要能表达出美。当你为普雷斯利先生要把小职员和打字员写得有趣的努力鼓掌后,你必须补充说没有一页内容体现出这一效果。并不是他的文笔不好,或内容平淡无奇,或刻意营造廉价的效果,只是他的作品没有达到值得被缅怀的水平。你拿这六百页满满当当的内容与其它描写伦敦的小说如阿诺德·本涅特[15]先生的《莱瑟曼的台阶》、康拉德的《密探》、狄更斯的《荒凉山庄》进行比较(当你对普雷斯利先生作了那一番评价之后,你必须进行这一番比较),你会难以置信地猜想是否真的有人认为普雷斯利是一位文学大师。他的作品没有致命的缺点,但从未闪现过一丝美妙的光芒,也没有深邃的思想,甚至没有值得记住的幽默。整本书只有绵延六百页的平庸文字,情感与才智都只是中庸文章的水平,没有强烈的情感或能够令人受益的内容。
“沃里克的餐馆……或许是法式,或意大利式,甚至是西班牙式,或匈牙利式,没有人知道,但它肯定是一个没有国家特色的餐馆,就像是国联创建的。”
“……巴士在荒凉漆黑的皇家板球场外面停了下来,吞没了两个拎着大包小包戴着滑稽帽子的女人(这是圣诞节即将到来的明确信号,因为别的时候你看不到这些拎着大包小包戴着滑稽帽子的女人),一通忙乱之后继续前行……”
这两段节选与《天使之路》里任何一段的内容一样好,里面有数千句这样的句子,既糟糕不到哪里去,也不会写得更好,永远只是停留于事物的表面。但是,想想普雷斯利先生以浅薄轻松的方式所描写的都是什么样的主题!一场狡诈的商业诈骗,在一位伯爵的城堡里参加晚宴,一座斯托克·纽因顿别墅的鹅卵石小道,一张医院里的停尸床,一宗未遂的谋杀,一场正在筹划的自杀!你会猜想这些事情由别的作家去写会是怎样,譬如说,你会猜想康拉德以自己阴沉的方式去描写蒂尔吉,那个一脸麻子的失恋的小职员,或哈代描写蒂尔吉尝试自杀却没有一先令买煤气的那一幕,或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先生以早期的风格去描写那个醉醺醺的二手掮客佩兰普顿先生的对话,或本涅特先生去描写女子旅社里一个老仆女开始渴望冒险。但你不会看到与这些作家的作品同样品质的内容,就像你拿伦敦的生啤和用啤酒花酿的啤酒进行比较那样。你所得到的是六百页平庸的文章,很有可读性,但也很容易就被遗忘。当情节需要有强烈的情感时,内容就像是这样:
“他坐在那儿,堕入了梦幻般的奉献的喜悦,在梦中他记得的亲吻就像星星一样闪烁不停。”
当一本小说缺少难以言喻却又确凿无疑的我们称之为美的东西时,你会去寻找合理的角色刻画,或情景所营造的幽默,或诙谐的语言。但在《天使之路》里你找不到这些——普雷斯利先生是一个聪明人,但他绝不是一个值得记住的作家。他的所有角色——无能的商人德尔辛汉先生、热衷冒险的浪子戈尔斯比先生、无聊的打字员玛特菲尔德小姐、干瘪的会计史密斯先生——都不像是现实中的人,只是休·沃波尔先生[16]和阿诺德·本涅特先生的书页里被压扁的幽灵。所有的对话都千篇一律,既不至于离奇,又不至于没有可读性,但很没趣,而且不贴近生活。所有的分析和思考也都一样,它们都很好理解,而被理解之后就被遗忘了。就连观察描写也不可信。这本书的结尾描写了一场桥牌的牌局,里面有两个错误,细心的观察者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这只是一个细节,但它证实了普雷斯利先生写作时过于随意这个印象,没有像优秀的小说那样经过精雕细琢——或者说经过文字“经营”,取的是这个词的褒义。
要不是普雷斯利先生得到过于夸张的褒奖,你并不会去非难一本还过得去的作品。他被夸张地拿来与狄更斯相提并论,当一个小说家被捧成狄更斯时,你会想去了解原因。或许普雷斯利先生受到欢迎是因为他坦率的乐观主义?确实,在《天使之路》中,他描写的是阴郁的题材,但从字里行间看——根据他的文风——他还是像以往那样乐观。他不是一个职业的打气者,但他可以被认为是这样的作家,而且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似乎是反抗被认为败坏了英国文学的那些阴郁淫秽的高端作家的代表人物。正是因为这一点,一个明显的二流作家被捧为狄更斯和文学、心理学和智慧的大师。在这个荒唐的褒奖被澄清后,我们就能够向普雷斯利先生真正的品质致敬,并正确地评价《天使之路》——一本优秀的休闲小说,内容很轻松惬意,花10先令6便士的价钱去读这么厚厚一本书很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