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对果戈理的了解有多么少——我承认我只知道果戈理写了《死魂灵》,很多年前读过——这都是一本有趣的书,因为它让人了解到文学才华的成长和枯萎。
果戈理是那种一开始的时候非常高产的作家,然后就像种在浅浅的泥土中的植物一样突然枯萎了。他在普希金的鼓励下开始创作,一本接一本地写,几乎没有停歇,那几部讽刺俄国的国民性和体制的作品写得最好。屠格涅夫[38]认为果戈理的戏剧《钦差大臣》是“迄今为止最具毁灭性(即颠覆性)的作品。”果戈理年纪轻轻就写出了《死魂灵》的第一部,然后,突然间,他发生了改变。他悔恨自己所做过的一切。他认为(他是非常虔诚的信徒)写出颠覆性的滑稽作品是亵渎神明之举。自此之后,他尽写一些思想高贵、抚慰人心的书。最重要的是——虽然果戈理以讽刺见长,但他是一个彻底的反动派,认为农奴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很符合他的阶级出身。那是以小说作为伪装的长篇大论的布道,宣扬“奴隶们,要听你们的主人的话”。《死魂灵》的第一部揭示了最卑劣的人性,第二部则想表明在沙皇体制和东正教的双重祝福下,人性能够升华到怎样的高度。
这个创作计划彻底失败了。可以这么说,从果戈理皈依的那一刻起,他不仅失去了幽默才华,更失去了创作能力。在他剩下的生命里,大约有十年之久,他完全枯竭了。他不停地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仰仗朋友的救济,在一本烂书的迷宫中挣扎,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他渐渐变成了一个宗教偏执狂,不停地对朋友布道,在狂热的牧师的命令下进行自我忏悔,有一次甚至到圣地朝圣。《死魂灵》的第二部总是“就要写出来了”,但一直写不出来。果戈理在临终前几个月将手稿付之一炬。他享年43岁,显然是死于绝望,而不是什么明确的疾病。在他最后的十年里,除了大部分内容是书信集的《护教书》外,他什么也没写出来。
果戈理的问题的本质是什么并不清楚,但斯克尔泽先生将它归因于情感上的萎靡,或他本人对这件事的察觉。他似乎是性无能,而且更严重的是,他是那种无法体验到激情和真实情感的人。斯克尔泽先生说他不知道情爱的意义。果戈理写了一本名叫《死魂灵》的书,虽然“魂灵”只是意味着农奴,但这本书的名字很贴切,而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里面所有的角色不仅粗俗不堪,而且没有任何精神上的活力——他们都是死去的灵魂。斯克尔泽先生认为果戈理渐渐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死去的灵魂,无法领略真正的爱和真正的忏悔——在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作为一个基督徒,他想要活着。他所有的高贵和令人感到心安的情怀都是谎言,而且他知道它们都是谎言,因为他的心没有得到“救赎”。他在生命中的最后十年与命运进行抗争,尝试让自己死去的灵魂复活,但失败了。这种精神上陷入萎靡,无法采取行动的情况在奉行加尔文主义的国家很普遍。有趣的是,在一个非常正统的东正教信徒的身上它也会起作用。
如果果戈理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或许除了思想上的失败之外,还得加上可怕的饥饿的故事。但幸运的是,十八世纪的传统在俄国似乎一直持续到他的时代(1810—1850),有天赋的艺术家可以领救济金,可以从事闲职。即使如此,他努力想要重新获得失去的创作能力这个故事以非常清醒和敏锐的方式讲述出来,仍让人觉得心情很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