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院子看起来,简朴,齐整,干净。
有几只不起眼的小黄鸡在院落里闲闲的走着,啄食,也互相追逐着,偶尔也咕咕的叫上两声。
院中,有一间吊脚的四开间的木楼,是泛着黑褐色木板的墙,青灰的瓦,也有两头微翘的檐脊,而木楼的檐下左侧处,多半会有一个用来吹去谷物杂质的木制的风簸,风簸的木斗里,尚余有零星剩下的旧年的谷粒子。
一个上了年岁的农家的婆婆,正坐在檐下堂屋大门前的竹编椅上,纳着一只碎布拼接的鞋底,静静的,安详的眉间皱纹里,像一本古老岁月里的线装书。
辛棘奴与小九儿轻轻的走过去,坐在老人对面老旧的竹编椅上,静静的看着老人娴熟的纳着鞋底,时不时的会用手中的针在自己苍白的头发间掠过,然后扎进鞋底,再用食指上的顶针环将针顶出头来,接着把针线齐齐拔出,如此的动作,周而复始。
“二奶奶,这个棘奴哥哥,是我家的客人,来看你呢。”
老人抬头看看辛棘奴与小九儿,微微一笑,“小九儿,你说啥子嘛?……哦,要喝我家的茶呀,嗯,要的要的,你招呼小哥儿先等等哈。”二奶奶用手放在耳后,似是听不清小九儿的说话,因年岁已老而凹下的眼睛已经不再清澈,但平和而安详。
老奶奶朝辛棘奴点点头,算是向辛棘奴打个招呼罢,然后站起身来,颤巍巍地走进里屋,拿出一盏微温的茶,一只粗瓷的青花底纹的茶盅,放在面前的小木桌上,斟满了,微笑着,说着乡土口音,“小哥儿,来,喝茶,这可是自家种的呢,刚明前摘的,尝尝哈!……客啥子气嘛。”说完后,便顾自做着自己手中的活,也偶尔会抬眼看辛棘奴一下,安详而亲切。
“谢谢二奶奶!”
辛棘奴看着这个老人,温暖如触手可及的茶盏——像极了师父与父亲的慈祥。
院中的桃树在山风里轻轻摇曳着花枝,花影粉红,暗香悠然,偶尔也会有野蜂子在桃树的花叶间飞来,停驻,然后,飞走。
老人的一针一线皆是娴熟而恬静的。
村居的人们只与山水结缘,只有朴素的简,幽淡的美,于山村独守自己的一方清明天地,饱满在自己怡然的精神世界里,像魏晋的山水田园诗自在而闲适,是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亦是不耽迷浮华红尘的山野妙人,便如滤过丝帛暗花里的水迹,纯粹而干净!
辛棘奴默默地站起身来,向老人深深鞠躬,老人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点头,苍老而矍铄的脸上依然是那抹微微的笑意,像师父的微笑,深深凹下的眼睛里依然平和而安详,让他觉得安暖,恬适。
辛棘奴与小九儿顺着村中的土路,走上一个小土台,极目远望,大山的丘陵与山脉绵延高远,遮住了山村里的眼光与清宁,也遮住了外世红尘中的浮华与喧嚣。
村上的炊烟袅袅的升起,弥散;初春的花香是淡淡的,林中的烟霭茫茫而悠远,山间的清涧潺潺地流着,坡上的茶香如一缕缕盈盈在握的轻纱。
此处的人们安恬于日日里的一粥一饭,一劳一逸,或许,日常没有盛大繁丽的烟火气息,只有寻常生活里的二三琐细,是关于种菜制衣、吃茶养鸡、居家针线等等柴米油盐酱醋茶日常里的寻常事,但山土乡村里的人们却能够让简素的日子开放成一朵半夏的莲,把平素的日子,过得如一首宁静的诗,一副没有着墨的山水画卷,把一家子的一辈子相守在修持抱朴的山乡农家的美学里,深情地活着。
这样的山村,这样的人居,这样的大山里农家的小日子,亦是如山茶的品格的,低调宁静,不着尘垢,淳朴着的日常,即便要在这远离浮华大千的山居生活里为平常的琐事操劳奔忙,但也纯净而自然,见素抱朴,无争无怨无悲无嗔,以质朴为修身立命之本,把持一颗柔软的心,清澈明净,安暖自在!
当然,他们并不是仙人,他们也是凡人,也吃过苦,也有过痛,只是在人生浮沉之后,安静的回归内心的清明世界。
辛棘奴看着这如水墨的山水画卷,正自思绪万千,一只手这时轻轻扯着他的衣袖,“棘奴哥哥,我们该回去了哈。”
他忽然感觉身体很不适,忽冷忽热,便如体内有两只猛兽在撕咬缠斗,身子遂禁不住微微发抖,强忍着,回过头来,对小九儿微微一笑,道,“好吧,我们回去了。”
二人走在村道上,小九儿搀着瑟瑟发抖的辛棘奴,慢慢地往回走。
突见从山脚下急急走来一群人,各个皆是扶老搀幼的。临到走至近前,一个满身血污的老汉对他们大声叫道,“这个小兄弟,你们还不快逃嗦,快点快点,今天一大早,山下来了一群鞑子兵,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凶得很,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物就抢,见到年轻女娃子就抓,快逃快逃!”神色甚是慌急。
辛棘奴向他们的来路看去,隐隐可看到远远的山坳后,有浓烟升腾起来,亦隐隐可听到山坳后的惨呼声、刀兵的厮杀声。
战争来临,从不预告。
这时,小九儿紧紧拉着辛棘奴的手臂,神色有些惊慌,急声道:“棘奴哥哥,我们快回家哈,我好害怕!”
“别怕,小九儿,你扶着我,我们这就回家。”辛棘奴身上虚汗渐多,时冷时热的感觉已是越发严重,四肢酸软无力,身子抖索得厉害,想是重伤未愈,又着了风寒,体内已是冰火两重天,致使身体一下子虚弱如此。
“棘奴哥哥,你咋个了嘛?似乎病得更严重了呢。”
“没什么,我们走快些吧。”辛棘奴喘了口气,将眼睛闭了闭,神情甚是倦怠,轻声说道。
二人回了家,院门洞开,却没见到龙大叔与龙小七。
辛棘奴与小九儿站在院子里,焦急地看着山下。山村下,远远的来路上,挤满了三三两两逃难的人群,将山村的平静与安宁打破了。
辛棘奴见了此情此景,遂回身进了里屋,将自己的随身物品放于身上,带好,将那把断刀拿过来,不舍的看着。那把乌兹钢制作的唐横刀已被崩断,现在连柄带刃仅余两尺余,拿在手中,轻了许多。他随手将已断的横刀虚空劈了劈,刀锋依然霍霍。他叹息一声,将断刀随手插在腰间。
他出到院子中,小九儿还在观望着远远的山道。万般焦急之中,猛听得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之声,跟著狗叫声越来越近,可听得那狗吠的叫声甚是凶恶,似是有十几头恶狗在追逐什麽猎物。
辛棘奴凝神向远远的山路上望去,只见有几人踉踉跄跄在山道上由远而近奔来,身后十三五条恶狗一路啸叫着紧追不舍。那些恶狗显是经过军队特殊而严格的训练,攻击、配合、防御、组织等动作皆是颇有章法,就像一支战斗中的特战小分队。那几人手持做农活时用的锄头、铁叉,不时回身攥刺击打,但显已筋疲力尽,使出的力道均不及群狗纵跃的速度。
那几人跌跌撞撞,奔几步,便摔一跤。群狗之间配合的很是默契,左突右窜,令那几人每一击几乎是无功而返。在他们更远的身后,紧追着百十数个兵丁,手持刀枪,将逃难落后的人们随意斩杀。一时间,只听得山路上惨呼阵阵。
山道上那几人被恶狗纠缠着,那些兵丁越追越近。
辛棘奴隐隐听到那几人的长声呼喊,同时,夹杂着惨痛的呼叫。
“鞑子进村了,快跑!”
“小兄弟,带小九儿快跑!”
“山娃他娘,你们快跑!”
“哎哟,这死狗好凶!”……
辛棘奴知道是龙大叔与龙小七他们与山下的鞑子兵遭遇了,不及细想,忙从腰间抽出那把断刀,却因重伤未愈,又兼体内风寒夹击,冰火两重天,刚要跃起身去,忽眼冒金星,丹田元气一滞,力气不及,“噗通”一声栽倒于地,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看着小九儿,瑟瑟发抖,上牙打着下牙,磕磕碰碰地说道,“小,小九儿,快,快,你快跑,跟着跑,跑得越远越好,……快!”
小九儿抬头看了看逃难的人群,又看看山道上奔来的父兄,再回头看看栽倒于地的辛棘奴,咬了咬嘴唇,眼中泪光盈盈,大声说道:“不,我要陪着你!”说完,忙闪身过来,用力将辛棘奴搀扶起来,站直了身形。
“小九儿,你别扶着我了!快去屋里给我搬一张凳子来。”
小九儿忙去堂屋内搬出一条长凳,放在院子正中,将辛棘奴扶着稳稳坐了。
“棘奴哥哥,你好些没?”小九儿看着辛棘奴青红不定的脸色,急切的问道。
“没事的,我在这里等莫大叔他们吧。你,你跟着那些人快逃!”
“不,棘奴哥哥,我们一起,我也要等我大大和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