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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重伤之下,混混沌沌,正待坐起身来,双手撑着床板,却全无半分着力,正自惶惑间,忽见一个身穿粗布青衣的的小女孩站在床前,约有十五六岁,正关切的看着自己,心中很是疑惑,见那小女孩面容是美丽的古铜色,一双眼眸闪着纯净的光泽。
这小女孩见他醒来,立时欢呼一声,大声对着屋外脆声叫道:“大大,大哥哥醒来啦!”然后,急忙过来轻轻按了一下他,欢喜地说道,“大哥哥,你躺着,别动哈,我这就叫大大去。……都不晓得你咋个伤到起的,啷个这么严重嘛,你可不晓得,你都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了呢。”叽叽喳喳地说着,匆匆跑去了屋外。
他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这才仔细打量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间茅屋,室内光线很暗,左墙上有一个小小的漏着风的破窗,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青草味。室内很是简陋,靠右墙放有一张粗陋的木桌,几条破旧的长凳;靠着床头处放有一个破旧的衣柜,衣柜顶上有一个竹编的簸箕,里面放有几件物事。
他躺在床上,依稀可见一把刀的刀柄,似是他的战刀,他记得是三年前,他正好十八岁,师父在他临下山时,送给他作从军作战之用,只是在最后一场战斗中折断了,这把断刀便随他混杂在沿途的溃军与流民中,重伤之下,只顾伏在战马上,一直往大西南方向,驰马逃了数日,已不知现在身处何地。
他长吸一口气,缓缓坐起身来,靠着床头。低头看了看,身上已是被人换了一件庄户人穿的靛青色粗布衣,左肩箭创与前胸上几处严重的刀伤都给缠了一层麻布,身上其他地方的枪伤也都敷上了药膏,好似复原了一些,没有初时那般痛楚了。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来,一个约莫四十来岁满脸胡渣的大叔,带着风走进来。
他举目看去,只见来人中等个子,光头戴了顶青色布帽,古铜色的脸面,眼角及额上有很深的皱纹,身上是土布做成的蓝黑色的大襟衣裳,已是洗得发白,腰系一条同样洗得发白的粗麻布带子;手里端着一碗青菜粥,那手开裂得像是松树皮;裤腿挽在膝盖下,脚上穿着野猪皮质料的鞋子。
一眼看去,便知来者是山里的庄户人。
那中年汉子站在他床前,脸上现出欢喜的神情,抖动着嘴唇,呐呐的,终于说道:“小,小兄弟!……你可醒来了,好事,好事嘛。”
“嗯,你们是……?”他打量着对方,心下疑惑。
“小兄弟,我们是这山里头的农户。前几天我们几个人在后山上寻挖菌菇子,见你受了重伤,昏迷在后山野坡下,你骑的马已倒在旁边,口吐血沫,怕是不活了。我等几人二话没说,就把你抬了回来,那马,嘿嘿,那马肉我们村里人给分了,你……你可别生我们的气哈。……”
那汉子说着,嘿嘿一笑,抬起手去,在后脑上摸了摸,神态甚是憨厚,难为情的看了看他,继续道:“幸好你身上有一些药膏,估摸着得行,就胡乱给你敷上了。……呵呵,我们先别说了哈,……你先将就着吃点菜粥吧。等会看看我家小七儿去山上有没有打到啥子野味拿回来。……你这伤挺重的,等会得杀只老鸡子熬汤才好。”
那小女孩在身后睁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开心地看着他。
“谢谢大叔救命之恩!我叫辛棘……奴……”他挣扎着起身,想要对那汉子行个礼,伤重之下,竟一时无力说下去。
“小兄弟,别动嘛。你叫我龙大叔吧,……小九儿,你来一下。”那汉子说着,忙过来扶着他靠了床头坐了。
那小姑娘忙过来,端了菜粥,说道,“大哥哥,你靠着床头,别动哈,几天没吃东西呢,眼圈都整青了呢,人都饿瘦了呃。”叽叽喳喳说着,用一把小汤匙喂着他慢慢进食。
在这个农家休养了三五天,他身上渐渐长了些力气,也能慢慢起来活动活动了。
这一日,他出了屋子,来到小院子。
小九儿听得门响动的声音,也从厨房出来,走到他身边,笑嘻嘻地说道,“棘奴哥哥,你今天的气色看起来,可好得很了哈。”
“嗯,老是躺着,我骨头都散掉了。出来活动一下。”辛棘奴对小九儿微微一笑,柔声说道,“这里真清静呢,小九儿,要不,你带我出去走走,可好?”
“要得!那我搀着棘奴哥哥哈。”
二人遂出了院门,沿着一条小山路慢慢地走。
看这村子应是建于半山里,此时正值人间浅春四月的季节。山里的日头隐在厚厚的云层里,透不下光芒,云雾是烟青色的,偶尔遮住了山中的林木,隐约着那些葱翠的叶枝,而山溪在山下的谷里静静的流淌,不闻声息。
山村坐落在半山较平坦的坡壁上,村前是一级级开垦出的梯田,金色的梯田层层叠叠,依着山势,从山脚盘绕着直至山顶,高低错落,隐约在烟青的云雾里。
村里田间种茶的青衣村姑,见了陌生人,有一些浅浅的羞涩,是一种含蓄的美丽。
梯田层叠,其间已是密密地盛开着金黄的油菜花了,在淡薄的烟青色的云雾里掩映着,花香悠然;有几个老农在田畦间锄着杂草,间歇时会停下来,坐在田畦头,拿出自家卷好的土烟,分给附近做活的邻里,彼此寒暄几句,抽上几口,偶尔也会依稀听得几声山蛙的叫声,然后,山野会沉入静谧,只有山风吹过时,拂过油菜花响动的飒飒的微声。
山村左近是青翠的茶园,也有桃花、梨花、樱花间置其中,繁丽的盛开在这个季节,点缀在半山坡里青青的土塬上了。
村居星星点点的分布着,远远望去,如散落在山花丛里黑褐色的不起眼的石头。村中打谷场边有几株千年的古老而葱翠的老檀古树。老树的苔藓已是老久的了,泛着黑绿幽微的色泽。
二人走在村里,抬眼看着眼前的老树,老村,老去的木板屋,还有老了的灶膛里明灭着的农家烟火。这是一个老村,村里多是老去的木板屋,青瓦灰墙,有经年蔓生的苔藓与山草。
辛棘奴跟在小九儿身后,沿着那一块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随性地走着,就如走在岁月发黄的绢帛上。
一间间吊脚的木楼屋,泛着黑褐色木板的墙,青灰的瓦,也有两头微翘的檐脊;而木楼的檐下,几个上了年岁的老人,便坐在檐下的竹编椅上,围着一张小桌,温着今春清明前新出的龙井茶,就着粗瓷的青花底纹的茶盅,说着辛棘奴听不太懂的西南大山里的乡土话,闲闲的聊着一些琐碎事务,静静的,安详的眉间皱纹里,就像一轴轴岁月记忆里的素描画卷。偶尔也会有三两个半大的小孩子从屋里跑出来,撒着娇,讨要桌上的小食。
几个身着暗纹青衣的农家少女背着背篓,从他们身边走过,有时会回头悄悄的看他们,眼光羞涩,窃窃的私语,会不时的掩了嘴轻轻的笑,彼此笑闹着,走远……。
路边偶尔会有几株樱花,间隔着,开着粉红透白的花朵,但也并不是很繁丽的。花枝尚挂着未尽的水露,应该是被今晨的烟雨打湿了的。一两只大黄狗躺在檐下,半睁了眼,慵懒着;也有几只不起眼的小黄鸡在街巷里闲闲的走着,啄食,也互相追逐着,偶尔也咕咕的叫上两声。
熹微的烟雨,斜斜地飘着,而清凉的风,在窄窄的村道中,微微地荡着。樱花摇曳花枝,花影粉红,浮动的暗香,悠然于心。
辛棘奴走在村路中,看着春进入四月,而岁月却在过去里的日子重现。
那些似曾相识的气息,那些斑驳了的老墙,那些野生的蓑衣草依旧长在墙头,如宋瓷上的青花,痕痕青影,有一些春时的凉意,摇曳在心头,是如此的陌生而熟悉。不禁想起有一年随师父下山去山乡给人治病的光景,心里不禁有些惆怅,——是呵,经年尽失的岁月里呀,过去了的老时光,过去了的老光景,还有那些铁马冰河的日子,都在时光里,消失在那清浅的旧年故事里的了,让人徒添薄凉!
辛棘奴轻轻地走,怕惊动了这个世界里的平和与安宁。
山村里的村居一般都会有一方没有围墙的小小的院落;近晌午的光景,炊烟每每会在各个村居的烟囱里升腾起来,袅袅的,静静的弥散,缥缈在这个大山丘陵里烟青色的天空。
村里的院子,一般来说,院落里是没有什么陈设的,只有三两株桃树,开着这个季节应景的粉红花朵;桃树下,是一台不大不小的老旧的石磨,石磨用水清洗得极是清洁;两株桃花树枝间架着一条竹竿,竿上挂满了年前烟熏的土猪腊肉,在清凉的山风里微微的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