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田正义现在肠子都快悔青了,但凡能给他个机会,他绝不会再接这个倒霉雇主的任何任务。
上一次就是这个雇主,给的钱不多,还给自己摊上一通麻烦。跟着那个暴发户广末回到象山村后,先是车钥匙莫名其妙被偷了,然后村子里又发生了一起杀人纵火案,凶手还是开着广末的越野车跑掉的。这下可好,警察、律师、侦探轮番轰炸,害得自己硬是好几个礼拜没有开张,更气人的是,广末平次郎认定车是因为自己才丢的,非要他赔偿损失,本来他以为就是赔点刮擦的钱,谁知道车被警察当成作案工具扣下了,说什么也不还,得知这个消息当天他就从广末身边溜掉了,连工资都没结——他总不能真白赚吆喝吧?何况丢车也不全是自己的责任。
这一通折腾,害得平田在行里几乎成了笑柄,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口碑荡然无存,再加上被钱催得紧,只好又接下了那个雇主的任务。
这次的任务危险得多,是潜入卡那兹最大的黑帮黑田组里刺探情报,相应地,这回雇主也显得很大方,不仅答应的报酬十分可观,还预支了好几个月的活动经费。以至于让平田产生了一种错觉:此前的那个荒唐的任务只是雇主在测试他的水平,是教学关卡,这次的任务才是主线剧情。
不管怎样,潜入黑帮肯定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行动,所以平田也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他借着自己以前混过黑帮的便利,找到了曾经的兄弟,如今这些酒肉朋友里也有几个投奔黑田组麾下,通过这层关系,平田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成了黑田组的底层成员。
刚一进黑田组时他还蛮奇怪的,组里的兄弟相互之间几乎都不认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全都是新入组的。这就让人不由得纳闷了,不年不节的,黑田组这么急着招兵买马干什么?
过了没多久,就有个大哥过来训话,自称叫大河安明,在帮里一般称作“小安哥”,长得白净白净还戴副眼镜,但脸上那道伤疤就让人知道,他其实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大河安明在训话中解释了平田的疑问:黑田组要打仗了,所以抓紧时间招人。还画了一张大饼:如果在这场战争中好好表现,就有机会连升三级,受到黑田组组长,黑田幸之助的接见。
平田当年混黑社会时没少打架,亲历过好几场黑帮战争,说实话,在他的心里,真没怎么瞧得上这帮混子。联盟的武器管制其实挺严格的,像他这样的业余训练师也只能买到轻武器,还很贵,更别提以无证者为主的黑帮了。在平田的印象中。所谓的黑帮战争其实大多是两边拿着大刀互砍,人群中可能有拿手枪乱射的,但真正开打后也会有所顾虑。总之,与其说是帮派战争,不如称为械斗更合适,毕竟像彩幽的三人社那样敢拿冲锋枪跟警察叫板的,真的是特例了。
以往的黑帮战争跟小孩过家家似的,平田自诩也算是半个专家了,怎么在混战中保全自己他可是轻车熟路,所以也没把大河安明的训话放在心上。可是几天后,当他看到从货车上卸下的一个个木箱时,平田傻眼了。
在那些木箱里平躺着的,是货真价实的步枪和子弹啊!
看着同伴们一个个兴高采烈,迫不及待试枪的样子,平田都快哭出来了——这帮傻缺儿不晓得枪弹的厉害,他可是一清二楚,步枪子弹打在人身上,那是打哪哪没,一枪过去连脑袋都能削下来一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以前的黑帮打架拿刀互砍,看着场面挺惨烈,砍得满地是血,其实根本死不了几个人,但拿着半自动武器可就不一样了,一扫过去一大片呀,最次也是断手断脚,大部分人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见到那一箱箱武器,平田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犯不着为赚点钱把命搭上,要不是现在喊退出可能被黑田组的人当场乱刀砍死,平田早就撤了。尤其是听到同来的哥们儿还在开导他:“咱有枪,对面没枪,这是稳赢!”平田就火冒三丈,真想大骂这人两句“傻逼”。这些制式武器只能从走私商手里买到,而且绝不便宜,黑田组费了这么大力气,这么多钱,会为了对付一个赤手空拳的敌人?对面有超人吗?打不死的那种。
果然不出平田所料,当天晚些时候就传来消息,黑田组的敌人是卡那兹第二大帮派阳炎帮,听说年初的时候阳炎帮曾和黑田组开打过一次,损失十分惨重,丢了临近城区的一大片地盘。这次听说他们买了一批武器,准备反击黑田组,所以黑田组才不得不买武器,先发制人。
“传得可玄乎了,据说阳炎帮把军火商手里的存货全包了,真是下血本啊!”对这谣言最深信不疑的就是刚才那位傻缺老兄,姓森村,名字很拗口,平田念了几遍都念不对,不过他的外号倒是很好记,由于他一张大圆脸上长了双金鱼水泡眼,遂喜得绰号“老金鱼”。老金鱼面相显老,其实人并不老,只有十九岁,无证者,以前在工地上搬砖,这次赶上黑田组四处拉人,就和工友一块儿来了。
“全包了?那得多少钱啊?要是阳炎帮真有这实力,年初还至于打败仗?”对于这种传言,平田说什么也不会信,想来多半是那个两家卖武器的军火商的套路。
“咋能不信呢?好多人都看见了,几大车的往阳炎帮那里拉,据说那枪比咱的都好!”
“哎你这小子,刚刚不是你说的对面没枪,咱稳赢吗?这一会儿就改口了?”
老金鱼嘿嘿一笑,水泡眼眯成了一条缝,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说:“咱人多,咱肯定赢!”
平田无奈地叹着气,心知跟这憨货也没法解释,只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明天开打,今天才发枪,连试枪的时间都没有,还想打仗?”
这句话叫老金鱼听见了,小家伙一脸不高兴的表情,说着:“组里也是才收到货嘛,时间这么紧,能有什么办法?”
“我说你小子,这才进来几天呀?就向着组里说话了?”
没想到这货居然真的郑重其事地回答了:“小安哥说过,一天是黑田组,一辈子都是。生是黑田组的人,死是黑田组的鬼。加入黑田组不仅是为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兄弟义气,更是为了苍生大义,为了贯彻仁义,为了……”
“行了行了,你慢慢贯彻你的仁义去吧!”平田真想不到,这么愚蠢的口号也有人会信,而且能背的滚瓜烂熟。这么一想,又突然觉得这老金鱼实在傻得可爱,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你还没说呢,到底是为什么加入黑田组的?在工地上干得不好吗?”
“工地?别开玩笑了!”老金鱼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金鱼眼一瞪,看着有些吓人,“工地那鬼地方,我再也不回去了!”
“因为累?”
“累得要死,每天回去动都不想动,躺床上就睡,一天干12个小时,有时候还得半夜开工,一天才180块,就这还不是现结,得月底一块儿结,可是到了月底,包工头说不定就拿钱跑路了,挨得我们成天提心吊胆。这还不算,工地上最容易出事故,出了事故,要是那老板能送你去医院,你就算碰见活菩萨了。我以前亲眼看见,有个工友手卷进机器里,咔嚓一下,半条胳膊都没了,住院接上得花几十万,老板根本不管,还说这是我们的责任,没办法只好截掉了,他儿子才五岁大。哦,对了,给你看看这个……”老金鱼说着,一转身脱下上衣,向平田露出后背,他的背上,有一条可怕的伤疤,差不多一指宽,横贯整个背部,看得人触目惊心,“这是让钢筋抽的,那一下子,抽的我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了,还是工友给我送进医院里的。我跟你说,就这一下子,缝了12针,我一整年全白干了。”
听得平田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心生悲戚,不由得说道:“这么辛苦,为什么不换个工作?”
“换啥?你说换啥?我们都没念过几天书,要文化没文化,要学历没学历,除了出力气的活儿,还能干啥?我15岁念完中学就跟我爹出来了,为啥呀?我不想念书吗?想啊!我想死了!想这有用吗?在老家种地一年能挣几个钱?能供得起我念书吗?何况现在我们家的地都卖了,不出来干活怎么办?说实话,在饭店里端盘子洗碗的活儿我也干过,干不来,挣得少,而且咱也不会哄人,不会跟人说话。我以前就琢磨着,等在工地里攒够了钱,就回老家结婚,在县城里开个小卖部,凑合过一辈子得了。”
越说平田越不理解:“那你为什么要加入黑田组呢?”
“这不是,今年的钱全让包工头卷走了嘛!”
老金鱼说出这番话时无比平静,好像根本不是在说自己的事,这让平田诧异地瞪大了眼睛,问:“多少钱啊?”
“我是两万五,还有其他人的钱,加一起能有十几万吧。这包工头是我老乡,本来以为他为人厚道,老实,可信,谁知道,真是人心隔肚皮。不过好在这钱最后追回来了,就是黑田组的小安哥帮我们追的,收了我们每人五千,帮我们狠狠揍了那孙子一顿,你是没看到当时他那表情,都吓尿了,真解气呀!那时候我就在想,人活一辈子,究竟是图的啥呀?为了累死累活还让人欺负?跟条狗似的谁都能踩一脚?我不干,要干就得干黑田组这样的大事,得让人高看一眼,得让人不敢欺负你!”
看着老金鱼一脸畅快自在的表情,平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一张开嘴都是苦溜溜的,他问道:“所以你是在黑田组里找到了人生的价值?”
老金鱼高兴地点着头,说:“哪有什么价值不价值的,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得报答。现在黑田组缺人,我就得为黑田组卖命,刀山火海我也上。而且呀,跟着小安哥,就不用再担心辛苦钱被人卷去了,还有人主动送钱上来,多好的事!”
你会后悔的,很快你就会认清黑社会是怎么回事,然后追悔莫及。不过这些涌到嘴边的话,又让平田给咽回来了,沉默良久,他才用带着些惋惜和同情的语气说着:“早些休息吧,明天就打仗了。”
明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活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