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回到教室时只剩下南宫菲儿一个人了,清风吹起她的发梢,阳光洒下,宁静美好,她端坐在课桌后,仔仔细细地看着什么,还不时拿笔做批注。阿离走近后才发现她居然是看学生手册看得这么认真,准确的说,是在看手册中的校规部分。她应该已经注意到阿离来了,但没有什么表示,还用笔在一句话下重重的划了一道线,阿离低头瞅了一眼,写着:违反联盟法律者,最高予以开除学籍处理,并移交有关部门。
“看个学生手册都做笔记,我该说真不愧是三冠王吗?”
南宫菲儿抬头道:“你们的事儿办完了?”
“算是吧。”
“那个妹子呢?”
“先去吃饭了。哎,你怎么知道?”
“大宇告诉我的。”
“大宇?”想来是高木宇,没想到那个一本正经的家伙开学第一天就让人起好外号了。
“他们都去吃饭,早就走了。”
“那你呢?”
“等你们呀。”
阿离有点受宠若惊,“我这是何德何能,让你这个大美女特意等我。”
“特意到算不上,我已经吃完了,回来等你们签字。”她从课桌里抽出了一张纸,阿离一看是保证遵守校规的同意书,就唰唰唰在“我已仔细阅读并同意本校校规”后面签了字。
“你怎么还在看呀?”一边签字,阿离一边随口问着。
“其实我还没签呢。”
“嗯?”
“我没看完呀。”南宫菲儿举起那本厚厚的手册,“十几页呢,哪有那么容易看完。”
阿离挠挠头,有些无语:“不是,这东西你还真看啊?”
“那肯定呀,校长不是都说了吗,校规是学校的法律,那仔细研究研究法律不是很正常的吗?”南宫菲儿的态度简直就像在说今早吃了个煎饼果子一样平常。
“我还是头一回见有人看这种东西看得津津有味的。”阿离拉开南宫菲儿对面的椅子坐下,“那你说说,研究出来了什么?”
少女指了指刚才自己划线的那句:“就比如这条,说的就很模糊。”
“怎么说?”
“它想写的是‘犯罪者’,却写成了‘违法者’。要知道,违法和犯罪可是两个概念,犯罪是指违反刑法。”
“感觉上差不太多嘛。”
“不一样,我违章停车也是违法,难道你能因为我违章停车就把我开除吗?”
“那不是最高嘛!”
“也就是说可以开除。”
“谁会这么理解呀?”
“保不齐呢!关键是这样的问题在校规里比比皆是,这要真是一部法律,那是漏洞百出。”
“你太认真了吧?根本就没有人看这东西,也从来没有随随便便就开除学生的事情。”
南宫菲儿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话题:“哦,刚才班级里排座位了,座位表在讲台上,还有宿舍已经安排好了,你的东西老常帮你拿上去了。”
“谢谢,谢谢……老常?常百川呀?”
“呃,还有,今天下午有体能测试,中午别吃太多。之后还要选班长,选班长的流程……”
“那跟我就没关系了。”
“不是你,是我要竞选,也顺便给我自己拉一拉选票。”
“哦?”阿离心里的恶作剧小丑又蠢蠢欲动了,“投给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菲儿思索片刻,微笑道:“在我能力之内,任何事。”
这倒真是出乎预料了,“任何事?”
“不许动坏心眼啊!”看到阿离若有所思的目光,菲儿连忙补充道。
“噫!”阿离自然明白菲儿的意思是在班级事务中,自己会全心全意为同学服务,不过没能抓住机会,小小的调戏小美女一下,他脸上失望的表情可是货真价实的。
“除了我不能做的,力所能及的事,必然竭尽全力。”
阿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南宫小姐,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么你……”
“我也只能不遗余力的支持你了。”
菲儿点头道谢,又突然说:“对了,别总叫南宫小姐,叫我菲儿就行。”
“这么亲密的吗?”
“我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哎哟,可算是跑完了,累死我了……”常百川宽大的屁股往楼梯上一坐,猛地一阵咳嗽,仰面朝天,几乎要躺在楼梯的棱角上了。
“你这不行啊,得多锻炼。”阿离在他身边坐下,其实也觉得大腿有些酸痛,刚才跑得是猛了点。
“呵!”常百川费力地转过头,手腕软踏踏的晃着,说:“五千米呀,大哥!还要二十五分钟跑完,这不是要人命吗!”
阿离到觉得还好。体能测试占了一下午的时间,一开始也就是些跳绳实心球仰卧起坐什么的,到三点钟才突然告诉他们要跑五千米,还规定了时间,男生二十五分钟,女生三十分钟,结果出云教官发布消息的下一个瞬间,就有一半女生的生理期到了。
“哎,阿离,你可真行,五千米下来不带喘气的!”常百川一边说着,一边竖起了大拇指,脸上便秘一样的表情实在是一言难尽。
其实没那么玄乎,在此之前阿离已经休息了二十来分钟了。规定要二十五分钟内跑完,但常百川实际跑了四十五分钟,最后完全是在走步。但这已经算不错了,他起码坚持着跑完,出云研大概也是被他的坚持劲儿感动,硬着头皮等他跑完全程。
至于跑到一半就眼前一黑晕在跑道上吓得教官连急救箱都搬出来的人,如今一脸苍白的虚脱样子从教学楼里慢慢走出来,天蓝色的短袖运动服的领口湿湿的,脸上也是未擦干的水珠。
“嗨,大宇啊,你睡得怎么样?吐过了?”常百川这满脸欠扁的贼笑说明他还是游刃有余嘛!
大宇虚弱的表情显示他已经没有心情吐槽回去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吐的我都快憋死了。”带着牙套的嘴巴说话都沉重三分。
“唉,跑不了就别逞强嘛。”阿离回身抄出一瓶运动饮料扔给他。
“阿离,还有吗?”常百川也眼巴巴的过来讨要,被阿离给拒绝了:“你才刚跑完,等会儿。”
“我就是漱漱口,满嘴的铁锈味儿。”
“那也不行。”
正这时,操场另一头响起了尖锐的哨声,四周很快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加油呐喊,一排蓝色运动短裤下的大白腿奔跑了起来,女生的五千米开始了。
“哎哟,这运动服啊,还是得穿在女生身上才好看。”最后一个女生跑过三人眼前时,常百川感叹道:“尤其是这个年龄的女生,青春靓丽呀!”
“你很有经验嘛!”大宇附和着。
“那自然,我十八了,肯定比你们懂。”
“那就传授传授经验呗,老常。”
“我哪有什么经验?”
“你十八了呀,哪能没有经验。”
“我这不净顾着考试了嘛。”
“你可别说没有过女朋友啊,老常!”
“我还真没谈过……”
“那你说得这么带劲!”
得,眼下的大宇比起一个体力不支的病人,更像是个锱铢必较的小恶魔。
“行了,不逗你了。”大宇也坐在了老常旁边,表情突然一本正经起来:“老常,阿离,我问你俩个问题哈。”
什么问题神神秘秘的?
“你说,咱班的女生里,谁最漂亮啊?”
阿离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我当你要问什么呢!”却又见老常真的皱着眉头思考起来。
“说说嘛,说说,阿离你怎么想的?”
“客观来说?”
“客观来说……主观也行啊。”
“那肯定是……”
“哎,等等!”阿离的后半截话硬生生让大宇给截住了,“我猜猜咱是不是想一块儿了,咱一起说,老常,你也来。”
“搞这个?”
“来嘛!一,二,三……”
“南!”
“宫!”
“菲儿!”
英雄所见略同,英雄所见略同。
就在这时,南宫菲儿正正好跑过三个人的面前,她大概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面露诧异地朝这边转了下头,还没等让三人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就如子弹一样跑远了。
阿离看着这女孩跑步时摇晃的马尾和曼妙的身姿,撇了撇嘴,对大宇说:“没想到这个南宫菲儿耐力还不错。”哨响五分钟了,她仍牢牢跟着第一梯队,甚至有余力注意周围。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出现半途而废,捂着肚子走在最后的人了,短发的佐藤千代子就是之一。
“真是出乎我意料了。”大宇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说道。
“没想到她居然不是个花瓶?”阿离揶揄着。
“要是她对战时表现得好倒不算什么新闻,她毕竟得了校长奖学金嘛。不过身体素质也这么好,真是不简单。”
阿离倒没觉得有什么不简单,他扭头看了一眼旁边,见老常伸长了脖子,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眼神有些吓人,便推了他一下:“老常,你不是要水吗,给。”
“哦,哦,谢谢,谢谢……”这个被附身了似的男人终于让阿离给叫醒了。
“怎么?老常,看上人家了?”大宇嬉皮笑脸地捅着常百川圆滚滚的肚子。
“没,没有的事儿……”
“那就好!”大宇突然站了起来,叉起腰,面朝着操场的方向,呲着大钢牙,喊道:“这个南宫菲儿,我要了!你们都别跟我抢!”
他的声音洪亮,底气十足,简直故意要让所有人都听见一样。
“尤其是你,阿离!”他突然有转过来,伸出手指着阿离的鼻子,“别人都无所谓,你不能跟我抢!”
阿离一把挥开了大宇的手指,一头雾水:“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敢保证?”
“啥?”阿离最讨厌赌咒发誓那一套了。
“不用你发誓,但要是你言而无信,可别怪我不够朋友!”大宇拍了拍常百川宽阔的肩膀,说:“老常作证。”
“这什么霸王条款啊!”
大宇定的是君子协议,没有文书,更没有公证,上下嘴皮一碰说啥就是啥,翻脸就能不认人。阿离觉得他实在是扯得没边,但结果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有种自己掉进了被废置多年的老旧陷阱的微妙错觉。
其实阿离的态度很无所谓,他的确觉得菲儿很漂亮,宛若惊鸿的那种漂亮,这是事实。但阿离见过的美女可多了去了,并不是每一个漂亮妹子他都要去追求,他没那个精力,更何况,他心里也很难说有那个位置。
“我觉得我应该是一个姐控,就是那种有成熟气质的……”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解释算不算得上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从表情就能看出来,大宇根本就不信。
“你这癖好挺不一般啊。”他如此戏谑道。
这哪算得上癖好,只不过喜欢的那个人恰好比自己大而已。
这是阿离的小秘密,阿离从不跟别人说自己的秘密,所以这样的小秘密他有无数个。他本来以为自己终于能跟什么人分享一下秘密了,但看到大宇的表情,他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很没有理由地觉得,大宇不是那个合格的聆听者。
这是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他直觉到一旦开了这个头,后面的事就很难办了。这种直觉向来异常准确,是他长期训练的成果,就像他从见到那个姓氏古老而生僻的女孩第一眼起,他就明白,哪怕自己在不愿意,也终究会和她扯上关系。
这种想法绝非空穴来风,当女孩一身西服套裙站在讲台上时,他的既视感尤其强烈,这感觉就像是被人瞄准了一样不痛快。
太阳斜斜西沉,正忙着洒给大地最后的余晖,华灯初上,喧闹的声音令教室显得越发狭小。阿离坐在靠门的最后一排,后面还站着几个人,是高年级的学长,来一睹三冠王的风采。
菲儿是首先上场的,她的竞争对手只有一人,就是红发的亚莎。本来一个班长的选举没那么多讲究,大多数人也是抱着随随便便的心态,但没想到菲儿真是准备充分:她脱稿!与此同时,阿离瞥了眼亚莎捏在手里的薄薄稿子,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三分。
“各位同学们,大家好!我是南宫菲儿,在此竞选班长。”她一开口说话,教室里立马就安静了,只留下人的沉重的呼吸声。
“想必大家早已认识我了,我在今年的入学考试中以笔试、面试、对战三科第一的成绩获得了校长奖学金,也即卡训的三冠王。”
常百川带头鼓起了掌,但应和的人寥寥,稀稀拉拉,也并不用心。
“当然,在这里,三冠王也只是个头衔,算不了什么,我清楚卡训学生中卧虎藏龙,我并没有什么骄傲的资本。”
“不过,今天,在这里,比起给各位应下虚假的承诺,我更想说一说我的想法,我有关于班长这个职务的想法。”
“很多人认为,班长只不过是个上传下达的中间人,是给老师们跑腿办事的角色,有的时候,甚至会站在同学的对立面去。”
她摇了摇头,栗色的马尾如蝴蝶般飞舞,环视一周,说:“我并不这样想。倘若班长真的只是老师的附庸,那卡训的班长为什么还要学生投票选举,而不是老师直接任命呢?”
已经有人开始频频点头,演讲的效果不错。
“我认为,班长既然是同学们选出的,就理应对同学们负责!”她顿了一下,好像在咽口水,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在必要的时候,应当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去对抗老师和学校的不合理决定。”
这句话就像在水里投入了烧红的铁块,把台下众人都镇住了,学校从来都有很多不合理的人和事,但这样公开的宣言对抗,可从没听人讲过。
“我举个例子。”她举起了一本学生手册,翻开到中间一页,上面花花绿绿做满了笔记。“不知各位有没有认真看过卡训的校规,还是随便就在那份保证书上签字了呢?反正我还没有签,因为我发现了校规里的很多问题。”
“比如第十一条,第二款:违反联盟法律法规,受行政处罚者,最高给予开除学籍处分。这一条的问题在哪呢?其一,它没有设立处罚的下限,其二,它没有设置处分的标准。换言之,同一件事,比如我违章停车了,行政处罚同样是罚款200元和扣6分,但在学校这里,就可能出现完全没有处罚和直接开除这两个极端。更荒唐的是,这两个极端是完全合理的。”
阿离听到了背后嗒嗒的高跟鞋声,转头一看,杜娟正从后门走进来,冲他笑了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落到了前面口若悬河的女孩身上。
“今天的讲话中,海桐校长把校规称为卡训的法律,那么各位,如果有一部法律处罚的标准是不可知的,是可以让执法者随心所欲的,那会出现什么结果?这样的法律,是一部有效的法律吗?能保护普通的公民吗?能够让我们安心吗?”
“所以,我竞选班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以新生的名义向校方申请,修订校规中的不合理部分……”
“真中二!”阿离捂着脸低声说着,有些不忍直视的意思。
“这还是打了折的呢!”一旁的杜娟抱着胳膊,摇头轻叹:“菲儿中午来找我,让我看看她写的稿子。”
“找你?”阿离有些奇怪,“为什么找你呀?按说该找研哥吧?”
“大概因为我说过什么问题都会尽力帮忙吧。唉,她一开始写的稿子可比这激进多了。”
“怎么说?”
“这个也就是找找校规的问题,还有点偷换概念,怎么说也翻不起大浪,你猜她一早准备说什么?她想说校长找你们的事,说单独找四五星训练师是不公平!”
阿离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因为菲儿说的其实并没有错。
“还好叫我拦下了,让她改了这么一篇。”
现在看来,哪怕就这么个杜娟以为没什么问题的演讲,也搞得应者如云,演讲后的提问时间被一次又一次延长,即使如此,听众的热情也没有得到满足。至于下一个上台的亚莎,则已经完完全全被晾到一边了。
结果是没有悬念的,菲儿几乎以全票当选,这个消息很快就像秋风卷枯叶一样刮遍了整座学校,“三冠王南宫菲儿直指校规弊端”连下一期校报的头条都决定好了。
“让我们为学校更好的未来,贡献出自己热情和力量!”
台下的人全在哈哈笑着鼓掌,也就阿离没有笑,阿离可笑不出来,他两行泪直往肚子里流。竞选临结束时,阿离以为没自己什么事,正准备溜了,就见菲儿大步流星跑下来,以不可拒绝的语气任命阿离等几人为她的副手。阿离一脸懵逼地点头同意了,这才意识到她是早有预谋——班长的副手明明可以等到下周再提名,她却说着“现在就有工作要开展”,当场把三个人确定了下来,分别是阿离、常百川和她的竞争对手亚莎。借着菲儿精彩发言的余韵,三人很快就由全班同学表决通过,成为了“班级事务委员会”的成员。
“小算盘打得不错呀!”面对着教室里众人热情洋溢的脸,阿离悄悄和菲儿耳语着。
“一点小小的术嘛。”她抿嘴笑道。
小小的术?阿离冷笑一声,屠龙之术吧!
他的目光从眼前的一张张脸上扫过,他们开怀大笑,高谈阔论,渐渐地,不知从哪一张脸开始,他的视线模糊了,他看不清楚了。脸上的五官扭曲了,消失了,眼前的众人扭曲了,消失了。他只能感到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只能确信无数个声音在呼唤自己,这一刻,阿离眼前还是扭转扩散的色彩斑块,下一刻,他就已经坠入了黑暗。
他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正被关在狭小的黑洞洞的屋子里,两手被捆着,眼前的这盏灯光线太强,晃得他头晕。他紧闭着嘴,任由那些看不清脸的人推搡着自己的肩膀,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呈堂证供,每一句话都关乎无数人的生死,所以他一言不发。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无法挽回了。但是,我真的想知道,为什么。”银发的男子走了出来,高大的身影被灯光剪成黑色,阿离看不清他的脸。
“你为什么,要选择背叛?”
阿离醒了。
清晨五点,上铺的高木宇鼾声如雷,阿离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换上运动服,从床底下抽出一卷用棉布包裹的长长的东西。解开包布,是一杆古朴沉重的长枪,银刃似梭,红缨如火,阿离抚摸着光滑的椆木枪杆,轻轻说着:
“这还用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