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漆黑的夜,星星是闪亮的星星,月牙儿是带着点寒气的鱼钩似的月牙儿,在碧云上斜斜地挂着,像一朵被风吹破的欲睡的花。
被囚禁在这华丽的铁笼中的第六十六个深夜,被梦魇支配的第六十九个夜晚,被命运投入这无底深渊的第七十日。
爸爸妈妈在做什么呢?艾梦琪已经不再思考这样无用的问题了,连警察都指望不上,她的家人又能做什么呢?警察来过好多次,每次她和其它姑娘都会被提前转移到那个山洞里,无论她想出什么办法留下什么信息都无能为力,只能招来更恶毒的殴打。艾梦琪不傻,她聪明得很,她清楚这帮南岛人有恃无恐的理由,她甚至见过被村民倚为柱石的那个警察,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恶心。
艾梦琪明白,用不了多久,她就不会再思考如何逃跑了,她会忘记时间,忘记自我,忘记曾经的欢笑和梦想,忘记在这无尽轮回的地狱中所遭受的折磨。艾梦琪会这么清楚地明白,是因为她已经在这个恶魔的巢穴中见识过无数同样的例子,这是她的未来,她逃不掉的未来,对此她并不感到恐惧,甚至有些不可思议的期待,倘若这样的遗忘就能使她逃离苦难,她又有什么理由抗拒呢?
但是,既然她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名字,还能一夜一夜地计数遭受苦难的日子,还能感到身体和心灵双重的痛苦无法消弭,那她就没有办法逃到意识的深处,更不可能用幼稚的谎言蒙蔽自己。
是的,艾梦琪当不了割肉喂鹰的释尊,如果有人打了她的左脸,那她一定得一巴掌扇在对方的右脸上,更遑论这地狱轮回般的痛苦和折磨了。
恨啊,她好恨啊,正是仇恨,才支撑着她渡过了被绑架以来的七十个日日夜夜;正是仇恨,让她在一次又一次遭到强奸时,咬紧了牙关;正是仇恨,使她直到今天都没能崩溃,没能屈服,没能低头。
她逃过,失败了;自杀过,失败了;试图求救过,失败了。每一次失败,迎接她的只有更严厉的惩罚。竹鞭、皮带、木棍,在她瘦弱的身躯上留下了不计其数的伤痕,每每到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她都疼得想要求死。
求死既然不能,那就唯有仇恨了。锁住她的铁链很短,但并不意味着她完全不能行动,那一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郭大喜毫无戒备地睡在她的身边,她就用这根铁链套住了恶魔的脖子。可惜的是,体力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她又被饿得头晕眼花,手脚软绵绵的完全使不上力气。该死!真该死!多好的机会呀,她竟然就这样丢掉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机会了,她的左手被拷在床头,彻底丧失了活动的空间,而且郭大喜再也没有睡在她的床上过。
怀孕后,她被允许多吃些,体力才得以恢复。郭家的老太太每天不厌其烦地跑来开导她,说只要能给郭家生下儿子,让他们全家当牛做马都行。老太太的话语是那么诚恳,那么亲切,那么殷殷期待,要不是看到那些被买来的媳妇每日牛马般的干活,艾梦琪恐怕真就信了。
艾梦琪承认,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曾经的她真是太自以为是了,傲慢地可笑,如今在这个土匪窝里,她一个字都不会信!
对她来说,疯掉死掉或许是最好的结局,那么在疯掉死掉之前,她就要仇恨,一刻不停地仇恨,决不原谅,决不屈服,决不低头。她是一个人,不是可以随意买卖的家畜或是奴隶。她把这份屈辱深深刻在了灵魂里,哪怕她死去了,哪怕肉体腐败了,哪怕姓名被人遗忘了,她也要化身成为厉鬼,复仇,毁灭,报复那些造成了她苦难的人。她既然在地狱中遭到了这等折磨,又怎么会允许元凶们在人世间逍遥自在!
窗外突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把艾梦琪吓得屏住了呼吸。绝不可能是郭大喜,他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摸进她的房间里,可是除了郭大喜,还能有谁呢?
房门的大锁头刺耳地呻吟着,在这寂静的夜中,金属的刮擦声格外清晰。艾梦琪慌忙躺下,眯着眼睛看向门边。没多久,随着一下清脆的咔嚓声,那扇木门被吱呀地推开了,月光涌进小屋,晚风吹来青草和露水的香气。艾梦琪的心脏怦怦地跳着,直觉有一双手将她托举出无涯的苦海,她无法再闭上眼睛,全力地睁着,用力掐着自己的胳膊,想确认自己到底是不是身处梦境。
被月光的潮流推上这幽闭的孤岛的,是一个戴着天狗面具,穿着迷彩服的男人。他首先端着长长的步枪环视这狭小的房间一周,回头向外看了看,便径直向躺在床上的艾梦琪走来。
“你还醒着!嘘,别出声!”
那男人似乎有些惊讶,低声告诫着艾梦琪,趴在她的床上,拿出了便携的液压钳,没怎么费力就钳断了束缚了她七十天的锁链。
自由来得这么突然,艾梦琪以为自己一定是开始疯癫,出现幻觉了,她呆呆地望着这男人,确切的说,是望着这个狰狞恐怖的天狗面具,在月亮皎洁的光辉下,她第一次发现,原本印象中那个丑陋的、可怕的、惹人厌恶的天狗,竟然是那么地可爱。
“郭家人都睡着了,不用担心。”
声音是那么平静,像是一汪清澈的湖水,又像是那弯弯的月牙儿,不带任何色彩和情感,让她不但怀疑自己的眼睛,也开始怀疑起耳朵了。
“我是谁并不重要,也不会让你知道。”
“我是来救你的,有条件,但等咱们出去了以后再说。”
“你的衣服呢?算了,穿这个吧。”
那是一件不知从哪里拿来的旧外套,油污上还落满了灰尘。手里抚摸着这件肮脏的外套,感受着化纤粗糙的质地和油乎乎的污渍,艾梦琪突然低声地哭了。这是梦吧?是在做梦吧?是幻觉吧?绝不可能是现实吧?倘若这真是一场梦,神啊,请千万不要让我醒来,因为这是身陷地狱的七十天以来,自己做过的第一个美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