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轰鸣着攀上万米的高空,云海被这只钢铁的巨鸟踩在脚下,空气开始变得稀薄,氧气面罩已经弹出,但阻止不了在这冬日的晴空下,寒风在耳边呼啸,冷得让人发抖。
“教授,您怎么样了?”他担忧地望向了身旁的老人,老人一手捂着胸口,另一手紧紧攥着,在面罩中大口地呼吸着,雾气遮挡住了苍老的脸庞,也遮盖了老人费力才挤出的微笑。
“我没事,还能挺得住。”
“教授,您年纪大了,得注意身体呀!”
老人呵呵地笑了,对他摇了摇头,说:“这次会议将决定全世界未来二十年的走向,相比下来,我这把老骨头算什么!”
感觉全身一瞬间变轻了不少,是飞机在降低高度,机长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来:“我们快到了。”
不知是由于气压的恢复,还是听到好消息后的轻松,老人的脸色渐渐红润了,话也多了起来:“这次开会的地方好像是你老家?”
他点了点头。
自己是有多久没回过家了?故乡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呢?小时候赤脚踏过的金黄色的沙滩还在吗?海岸上那块标志性的老虎似的大石头还屹立着吗?海风吹来的咸腥味还会像记忆中那般沁人心脾吗?手指捻过了一张张文件,眼睛漫无目的地从一个个铅字上扫过,他的心头突然升起了一丝想哭的冲动。
“好多年没回去了,连我妈的葬礼都没赶上。”他长叹一口气,语气中有些无奈,又有些懊恼,“房子八成也不在了,恐怕早就炸平了。”
老人树枝般的干枯手指拍在他的肩膀上,跟着一块儿叹气:“这些年搞点儿研究都要东躲西藏的,真是辛苦你们了。”
他笑了笑,眯成缝的眼睛中有一点坚定的东西流露了出来,说话的语气却仍旧不以为意:“都习惯了,没什么,这次也算是回家了。”
“不管怎么说,好歹是胜利了。”老人笑了出来,开怀地,爽朗地,似乎想忘记曾经所有苦难地,呵呵地笑着,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结婚?”
他低下了头,轻轻摇了摇,说:“哪有时间谈恋爱呀?”
“咱们的队伍又不是和尚庙。”老人说话时,沟壑纵横的脸上,胡子都在乱抖,“我给你介绍个?都是搞学术的,肯定能说上话!”
他大笑着摇头,想转移开这个尴尬的话题,于是打开了笔记本,说:“教授,咱还是对一下行程吧,马上就要到了。”
“别转移话题呀!说说,想找个啥样的?”
“这次的会议,是双方首次在和解的基础上进行平等的对话,意义非凡。开幕式上,教授你要作为学术界代表发言,之后的讨论会上,我将做一场题为《比较历史学的现阶段分析》的报告,核心思想是通过比较分析来驳斥学界里的个例论和孤立论。我始终认为,必须坚决反对沙文倾向和本位化,我们的事业才不致于重蹈覆辙。”
“嗯,你的那本《比较历史学》我看过了,思路很不错,就是有些掉书袋,不利于推广。”
“是,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正在修改……”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警铃突然撕心裂肺地响起来了,红灯闪烁着,照在饱经沧桑的惊慌的脸上,映出一片赤红。
“有飞行器在向我们靠近,速度很快!”机长的声音中夹杂着电子的噪音,每一个字都像铁锤般敲击着他的胸口,“好像是导弹!”
“我们是中立方,这是客机呀!”老人一把摘下面罩,徒劳地大喊着:“他们想撕毁协议吗?”
“你们快检查安全带,我要做规避动作了!”
他觉得全身是被压着的,好像整个世界的重量都扛在了他的肩上,让他无法呼吸,无法动作,也无法思考。紧接着,他突然觉得椅背上长出来一双手,推了自己一把,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即使死死抓着两边的扶手,也要靠安全带绑着,才能勉强不飞出去。视野之中的一切都在剧烈地抖动着,双耳间尽是尖叫和爆炸的巨响,在这混乱中,他听到那句绝望的“我们被击中了!”他看到窗外,穿过云海,穿过稀薄的空气,穿过蒙蒙的晨雾,失去翅膀的铁鸟在向着沙盒一样的城市急速下坠着。
真可惜。
多年来,他不止一次设想过自己的死亡,以为自己早已坦然地接受了,却没想到,在这个折翅坠落的瞬间,他头脑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甘心。
真可惜啊,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明明还有那么多想法没有实现;明明还有那么伟大的事业在等待着他,而他只能死在这里了。
不甘心呀,真的不甘心,如果求神拜佛有用,那么现在他一定会跪下来虔诚地祈祷,但可惜的是,他不信鬼神,更不信佛陀,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他不得不颤抖着,恐惧着,绝望着,迎接他已经注定的命运。
狂风在他的脸上拍打,烈火在他的眼前燃烧,奇怪的是,他既不觉得寒冷刺骨,又不觉得炽焰焚身。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这个小小的玩偶夺走了。
这个奇怪的黄色玩偶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上是什么时候抓住笔的?他也不知道;那该在许愿笺上写下什么呢?这他倒是一清二楚,如果人的一生注定只能许下一个愿望,那他早已将这个愿望埋藏在了心里,等待着它,生根,发芽。
那只眼睛睁开了,墨绿色的瞳仁深邃如幽冥。
沈道玉猛地睁开了眼睛,抹了一把满头的虚汗。抚着砰砰直跳的胸口,在黑暗中摸索着手机。早上七点,这间没有窗户的房间依旧漆黑,他坐了起来,不想开灯,大口喘着粗气,想尽量平复心跳。
梦中老人的音容伴随着虚幻的痛楚,正在渐渐模糊,而越来越清晰的,却是基拉祈那只象征着真实的,墨绿的眼睛。
真荒唐啊,在这里呆的越久,就越难以回忆起真实的那一侧,教授叫什么来着?他们是为什么搭上同一架飞机的?他们的目的地,他那久未回归的家乡,到底在哪里呢?
身处这令人窒息的狭小房间里,沈道玉甚至无法确认自己的眼睛是否还睁着,眼前伸手那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女人苍老的脸,他却无法确认,这究竟是不是他的母亲。太久了,他离开那个家,离开那座城,离开他含辛茹苦的母亲,实在是太久了。
他在这仿佛永无止境的黑夜中摸索着,终于找到了电灯的开关。点开灯,眼睛被明亮的灯光刺痛,浑身上下都好像被包裹在烈焰之中,灼热得叫人想躲。这间屋子小得无法转身,他不用站起来,一伸手就能拉开卫生间的门。
听着水管中漏出的滴答滴答的水声,沈道玉注视着镜子中的这张脸,这是一张年轻的削瘦的,眼袋乌黑肿胀的,不戴着厚厚的眼镜就难以视物的,还胡子拉碴的脸。两个月来,他最难适应的就是这一嘴络腮胡子,因为他以前根本就不长胡须,连刮胡刀都不会用。脑袋里刚刚闪过这样的想法,下巴就传来一阵刺痛——他又一次被这劣质的刀片刮出了一条口子。
殷红的鲜血慢慢从伤口中漫了出来,持续的疼痛带给他一股想哭的冲动,沈道玉死死咬着嘴唇,努力不让泪水越过眼眶。其实在这孑然一人的时刻,他就算放声大哭又能如何呢?有哪怕一个人,会因为他的软弱而哂笑吗?有哪怕一个人,会因为他的坚持而喝彩吗?有哪怕一个人,能理解他被困在这个荒唐的梦境里的痛苦,从而伤心欲绝吗?
沈道玉相信,在这个世界里,恐怕不会有这样的人。他的所有梦想、所有努力、所有心血,他钟爱的人、憧憬的人、憎恶的人,他那些痛苦的回忆、难忘的经历、不渝的信仰,那些他愿意付出生命去争取的东西,或许真的已经在烈焰和狂风中化为了灰烬。
他明白,与其去追求一个缥缈的希望,不如老老实实地承认,在他心中那个真实的世界里,他已经随着飞机的坠毁,灰飞烟灭了。
可是他不甘心啊!
他不愿意死心,不愿意真的去当那个倒在黎明之前的勇士,他感觉好可惜,好遗憾,好心痛。他拼尽了半生,付出了一切,马上就要实现的梦想,他看不到了。
所以,他得回去,哪怕只能让初升的太阳照一照他濒死的躯壳,哪怕从这梦境醒来便是地狱般的苦难,哪怕希望渺茫到不切实际,他也得回去,他必须回去。
于是,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两行清泪终于突破了忍耐的极限,倏地流了下来。
好像夜空中突然划过的流星。
如果有一天,一个人突然跟你说,他是来自某一个其他形态的世界——就当是平行世界好了——那个地方与你所熟悉的一切截然不同,却又无比相似,你会怎么想呢?觉得对方荒唐可笑?还是有那么一点同情?
倘若这个人又说,你们的世界在对方那里,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你所珍视的一切、热爱的一切、厌恶的一切,在对方眼中不过是流动的数据,你又会怎么想呢?那仅剩的同情还会存在吗?还是已经被怒火焚烧殆尽了呢?
阿离坐在租来的轿车里,双手支在方向盘上,看到故事的主人翁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左顾右盼着,他随手打了一下双闪,思维再次被连日来沈道玉惊世骇俗的言论填满。
“都是数据,每一个技能,每一种特性,每一个宝可梦本身,都是有明显数值的,因为这对我们来说,本身就是一场游戏。”
“甚至人也是。你的姐姐,叫杜娟是吗?在我们的游戏中也是道馆主;你那个同学,叫亚莎的,本来也应该是道馆主,我不知道为什么出错了;但有一点是同样的,她的爷爷的确是曾经的四天王。”
“哎,该怎么说呢?好像大部分地方是相似的,但和游戏里又不完全一样,总有点微妙的差别,而且越是涉及到人类社会的地方,差别越大。”
“就比如你们这个联盟吧,全球性的统一的政府,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不,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这种统一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可以说,我用了十几年时间,哪怕能在这条路上前进一步,就死而无憾了。”
“我?我是研究理论的。我一开始学的是历史,后来考了社会学的硕士,本来应该保送读博士的,但我放弃了。”
“理由很复杂,一方面当时我父亲意外去世了,家里没钱供我,另一方面,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不光是我,很多人的人生都变得一团糟……”
“当当当”这是手指节敲在车窗上的声音,阿离朝沈道玉走来的方向看了看,很好,没有人跟着,他便打开了车门。
“你可真能选地方!”沈道玉一坐进车里就忍不住吐槽,“你知道我找来这里费了多大力气吗?换了三辆公交车呀!”
“这一段没有监控。”阿离解释着,双手扶在方向盘上,发动起车子,朝车流中汇了进去。
“做贼吗?还怕监控?”
“差不多。”见沈道玉一脸不屑,阿离解释着:“主要是不想让杜娟姐知道,她要是知道我又往林子里跑,非得担心死。”
沈道玉轻笑了一声,说:“你一个大活人消失一个礼拜,杜娟就不担心了?”
“杜娟姐去彩幽了。”阿离自顾自说着,继续刚才的话题:“同样的道理,咱们的装备也不能从学校里拿,只能买现成的。”
“那没问题,买装备的钱我应该是够的。”
阿离呵呵笑了几声,说:“不用你掏钱了,我认识一个朋友,专门做这路生意。”
“这不好吧,还要用你的人情……”
“没事!”阿离不以为意,笑道:“我以前帮了他不少忙,送咱两套装备怎么了!”
见沈道玉点头道谢,阿离觉得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便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隔着座位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展开后,脸上的表情莫名其妙,皱着眉对着后视镜询问阿离。
“你仔细看看。”
那是一张打印下来的视频截图,黑白的有些模糊,如果彩印就好了,不过若是仔细看,也能发现关键点:那个站在河堤上一跃而下的模糊身影,分明就是沈道玉本人!
沈道玉终于看明白了,他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望着阿离,眼神中满是说不出的惊讶和诧异,阿离对他这个反应十分满意,他微笑道:“这是在绿荫镇的碧水河边的监控拍下的,时间是3月24日晚上11点。可能你不知道,碧水河是橙华河的主要支流,而我救起你的地方,离橙华河并不远。”
沈道玉捏住纸张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想到了什么呢?阿离并不愿意去猜,他只是继续自己的推论:“我是在3月26日救起你的,如果你是被水流从上游带下来的,那时间就对得上了。但这样一来,就又有另一个问题。”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在水里泡那么久。”沈道玉自嘲地笑了,把那张打印纸还给了阿离,“所以你相信了?”
“比起你说的那些天花乱坠的东西。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推理。”
沈道玉长叹一声,说:“不容易啊,不管怎样,能达成共识就好。”
“你可别想太多,”阿离马上纠正他,“我可不是为了你才跑去林子里的,咱俩顶多算是同路。”
“你去橙华森林还有什么事呀?”
“这种事儿,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看着沈道玉有些吃惊的表情,阿离忍不住笑了出来,说:“放心,我要是干坏事被抓了,杜娟姐也得倒霉,我可没那么傻。”
“跟杜娟有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导师呀,在卡训的校规里,导师是有连带责任的。”
“还连坐呀!你们这校规可真够复古的。”
“这叫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