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就用尽了全部的力气,鼻孔中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阳光轻轻洒在脸上,暖洋洋的,耳朵里满是嘈杂的声音,让人心惊是重伤的后遗症,仔细一听,才露出了会心的笑容。阿离深吸一口气,转了转脖子,少女的身影映入眼帘,洁白的连衣裙,随意靠在椅背上,一只手里举着小小的手机,皱着眉盯住屏幕,另一只手执笔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如果不是扩音器里漏出来的声音,阿离准会以为这是一幅吴带当风的绘画。
他静静地躺着,看着菲儿栗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染成金黄,一缕缕地滑落在她光洁的额头,而少女呢,只有头发遮挡在眼前了,才会伸手撩一下,一把拢到耳后。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机屏幕上,竟然没有意识到耳机里根本没有声音。
随着手机里传出一声巨响,然后是海啸般的欢呼和掌声,终于有一句话清晰得可以辨认了:“……红方所有宝可梦均失去战斗能力,蓝方获胜!胜利者是来自卡那兹的杜娟,她以凌厉的攻势和出人意料的绝技战胜了对手,获得了决赛的门票……”
“这位美丽的小姐,”看到菲儿看个比赛视频都激动地快跳起来了,阿离不得不出声提醒:“你的耳机漏音了。”
“阿离?”菲儿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机,站了起来,“你醒了!你等一下,我叫医生。”她靠近阿离的床头,按下呼叫铃,说:“病人醒了,麻烦叫医生来。”
“我躺了多久了?”
“从进医院算起的话,整整两天。”
“从我昏迷呢?”
“再加一个晚上。”
阿离瞅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上午9点,喃喃道:“来的挺快呀。”
“得多亏了广末,他找到了在李家村的杜娟老师。”
“呵,被一个南岛人给救了。”阿离干涩地笑了两声,又问:“这两天,一直是你陪护的?”
“哪有!”菲儿笑得有些尴尬,有什么事情要说,“一直是杜娟老师,她两天都没合眼,这会儿是被警察叫去问询,这才让我替的。阿离我跟你说,那天杜娟老师可吓人了,她……”
正这时,响起了几下敲门声,医生走进来病房,紧跟在后面的就是杜娟。杜娟姐已经换了一套衬衫和牛仔裤,但也被压得皱巴巴的了,乌黑的头发也不似以往总扎成丸子头,只是简单扎个马尾,她双眼通红,肿的像角金鱼,又和黑眼圈夹杂在一起,成了铁青的颜色,看得阿离心里就跟有一把钝刀子在割肉似的。杜娟见阿离醒了,急切地想上前几步,又怕打扰了医生检查,只能局促地站在一旁,搓着手等着。检查一结束,立刻像老鹰逮小鸡一样拉住医生,听到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才松了口气,全然不顾后面还有半句“需要进一步检查”。
“听说你两天都没睡了。”医生前脚刚走,没等杜娟红着眼开口,阿离就抢着说:“我都醒了,放心了吧?快回去休息吧!”
“我没事,我还……”
“你可别!你照照镜子,现在跟个爆音怪似的,眼睛红得,头发乱得,就差张个大嘴放吵闹了。”
杜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边笑着,一边徒劳地伸手抹去止不住的眼泪,她大声吸了两下鼻涕,哭得一塌糊涂的脸上绽放出笑容,说:“姐姐有那么糟吗?”
“比你想的还糟,大吾看到了,非得收拾我。”
“阿离,我……对不起,都怪我……”
“别别别……哎哟!”阿离一见杜娟眼睛里又泛出泪光,连忙摆着手想阻止她,结果稍微一动弹,就疼得他叫了出来,吓得杜娟刚刚坐到床边,又蹭地站了起来,问:“你怎么样?还疼?”
“没事,没事,碰到伤口了。”阿离拉住了想去摸呼叫铃的杜娟,深吸一口气,把疼痛都憋回了肚子里,微笑道:“你想道什么歉?全怪你搞了这么个实战演习?你不会是觉得,要是不来这么一出,我和菲儿就不会去象山村,就不会碰上这个事儿吧?”
“没可能的,别想啦!”阿离的脸色依然十分虚弱而苍白,但他的眼睛里能放出光来。他紧紧盯着杜娟,眼中最后一点慵懒一扫而空,他毫不避讳地释放出自己的腾腾杀气,就像一头舔舐着自己伤口的野兽,大声地说着:“我绝不会因为决定进入象山村而自责和后悔,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救了一个人的性命,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他们,草菅人命的是他们,把人像牲口一样买卖的也是他们……”
“阿离,别说了!杜娟老师已经惹上麻烦了。”菲儿唐突地打断了阿离,不顾杜娟的频频暗示,开口说道:“赵汉云要用这件事对付杜娟老师,准备让她负全责,剥夺她的教授称号。”
“赵汉云?”阿离眯着眼睛,一时有些混乱,“赵汉云对付杜娟姐?”
杜娟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手指在掌心摩挲着,说:“生存训练时学生受重伤,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人负责呀!我是现场最高负责人,演习又是我的主意,这锅甩不掉的。”
见阿离和菲儿两个孩子都低下了头不再说话,杜娟宽慰道:“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一个教授的名头而已。只不过我可能没法做你们的导师了,放心,卡训厉害的老师有的是,你们这么优秀,大家肯定都抢着要……”
“杜娟姐,我父亲来过了吗?”阿离打断了杜娟,说的却完全是不着边际的话,杜娟为之一愣,点头道:“前天来过一次。”
“我哥哥呢?”
“昨天从凯那回来的,一回来就来看你,后来又被你爸叫走了。”
“姐,我想单独见父亲一面,不要让哥哥跟着,你能安排一下吗?”
听着阿离莫名其妙的要求,杜娟诧异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点头。
“没什么,父子之间总有些话要讲。”仿佛是为了安杜娟的心,阿离微笑着补充道。
就在三个人都没什么话,房间里陷入尴尬的沉默时,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口一停下,当当当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接着走进来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叔,头发花白,啤酒肚圆滚滚的,一手拎着果篮,另一手提着营养品,和蔼地嘿嘿笑着,圆脸上皱出菊花似的褶子,一边问着阿离情况如何,一边放下了满手东西,站到阿离的床边。
“真没想到,第一个跑来慰问我的,居然是你老周!”看懂了阿离的意思,菲儿立马搬来椅子,放在这位老周身后,后者轻轻点了下头,也不推辞,便坐了下来,同时说着:“刚刚问询杜小姐的时候得知你醒了,这不,跑下楼买的。”
“你都当署长了,还亲自录口供啊?”
“那倒不是,底下小孩录的,不过我想着怎么也得来看你一眼啊,哪知这么巧!”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切,大费周章的,你到底想干嘛?”
老周眯着眼又嘿嘿笑了两声,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阿离看得明明白白,叹口气道:“菲儿,杜娟姐,你们去休息一下吧,看来老周是有话要说呀!”
等关门声再次传来,阿离问道:“周署长这是有何指教啊?”
“你小子现在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你就当我在象山村被人把脑袋打坏了。”
“不跟你扯皮了。”他俯下身子,把脸往阿离眼前凑了凑,说:“杜娟跟你可真是亲呐!你知道她在山洞里找到你以后第一反应是干啥吗?”
“不会是要提着枪杀人吧?”
“呵,你们真是比亲姐弟还像!你怎么知道的?当时醒着?”
阿离咂咂嘴,直直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说:“要是她出了什么事,我也要杀人。”
“你们都什么毛病啊?跟谁学的?同态复仇?”
“不不不,”阿离瞥了他一眼,摇头道:“是十倍百倍地奉还。谁要是敢伤害杜娟姐,我得让他后悔生下来。”
这句复仇的宣言说出来很是平静,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没有半点波澜。这不像是一句咬牙切齿才说得出的狠话,反倒更像一个尴尬的冷笑话。这话不是说给老周听的,阿离也没指望他会听进去,果然,老周对这个中二满满的发言无奈地摇头,说:“你爱咋咋地吧,咱说正事。”
“这不是你开的头吗?”
“反正当时杜娟是被拦下来了,不然指不定能干出什么傻事呢。”
“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挺希望她把这种傻事干完的。”
老周目瞪口呆地盯着阿离看了好一会儿,才诧异地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阿离咬咬嘴唇,眼角弯弯地笑了,说:“只是不考虑后果啦,当时如果我醒着,肯定也会拉着她的,我怎么可能让她去干傻事呢!”
老周点了点头,这个回答才像点样子,他放下心来,说道:“事情已经够多的,你就别添乱了。”
“老周,我听说赵汉云准备对付杜娟姐?”
“哦,我也听说了,在卡训闹得沸沸扬扬的。其实这件事吧,可大可小,毕竟这个实战演习的计划,当时他赵汉云也点头同意了。不过你也知道,眼下赵汉云好不容易抓着你们个漏洞,想大事化小是不可能的。”
“我三叔公……海桐校长是什么态度?”
“那你得问他,我上哪知道去!”
“那你说还有什么事?”
老周叹了口气,无奈道:“阿离,杜娟的还是小事,你多想想自己。”
阿离想了半天也不觉得自己能有什么事。
“北橙华的警方接到了象山村村民的报案,在北边的山坡上找到了六具尸体,其中五具是因滑坡死亡的,但还有一具,是被大威力的枪支打死的,现场找到了一枚弹头和两支被遗弃的手枪,上面有你和南宫小姐的指纹。”
“嚯,恶人先告状啊。警察有没有找到艾梦琪和其他被拐卖的女人?”
“没有。”
“我估计也是,把人藏好了才敢报警。”
“象山村那边讲的故事是,你们俩来了村里,跟村民起了冲突,你们把他们村那个叫郭老四的给打死了。”
阿离听后都笑了出来,这一笑牵动着伤口都疼了:“什么鬼,狗屁不通!”
“的确,疑点很大,我们也提供了那张训练师证,但北橙华方面,态度很消极。”
“消极?”
“因为警方在象山村里没找到人,所以搜查的阻力很大。”
这话阿离就听不懂了,“阻力是从哪里来的?绑架案啊!”
“负责的第十六分局的警察即使不是象山村的人,大多也是从橙华森林的农村出来的,想查郭家的绑架案,就少不了要调查拐卖人口,但这种情况大部分村子都有,让他们自己查自己,能有什么结果?”
“申请行政院的直接调查呢?”
老周眼皮向上挑了挑,挤出满头的皱纹,目光中最后一点坚硬的东西也软了下来,他说:“那我们就和北橙华撕破脸皮了。”
阿离深吸一口气,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就像根鱼刺卡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又吐不出,让他的呼吸都不那么顺畅了。
“北橙华前几年才从橙华市分离出去,没有道馆,辖区又大部分是森林,这几年的经济在丰缘都是垫底,要是现在再传出来这种丑闻,估计市长就别想安安稳稳地熬到任期结束了。”
这口气长长地呼出来,喉咙中的哽咽感越发严重,阿离迟疑着问道:“父亲……和他们见过面了?”
“昨晚来的,北橙华方面来了市长、警察署长和小林林业的老板,咱们这边除了新上任的张市长,三家都出了人,我也在旁陪同。”
“呵,阵势还不小!”阿离哂笑一番,突然想到什么,奇怪道:“小林林业是什么鬼?”
“北橙华的创税企业,来洽谈跟杜家合并。”
阿离眼皮一跳,知道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果然,听老周继续说:“杜家同意收购小林林业的股份,三家分割了其下的十几家子公司,正好小林林业也需要资金注入……”
“那我呢?把我卖了?”
“阿离,你懂的。”老周的目光柔和了起来,何止是柔和,简直软得没了骨头,“我们可以随便找个什么由头报复那郭家,你要是想,我也可以亲自带人去把那个二星救出来,北橙华方面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是你不能,”他大幅地摇了摇头,说:“你不能让警察大张旗鼓地调查这件事,更不能满世界去宣扬。”
见阿离皱着眉不说话,老周继续补充道:“杜家这次收购小林林业,预计可以为北橙华提供一万个新增的就业岗位,到时候北橙华的经济条件会好上很多,这才是釜底抽薪,彻底解决拐卖人口的方法啊!”
“周炎,你是个警察呀!”阿离长叹口气,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但仍觉得一定要开口:“你不仅是个警察,你是警察署长啊!这些话应该是你说的吗?”
周炎,卡那兹的警察署长,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被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训斥了,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意,反而语重心长地宽慰道:“阿离,我只是来劝你,大局为重,以你父亲的说法,这是陈氏能否走出卡那兹的,关键一仗啊!”
“那你的想法呢?”
“自然是紧随陈先生的……”
“说实话!”
“说实话呀。”这大叔坐直了身子,两手在自己的啤酒肚上慢慢拍着,想了好一阵,终于开口道:“陈先生完全没有必要站在联盟的立场考虑,才会做出这些决定。”
这倒是引起了阿离的兴趣,他偏偏头,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如果村民们袭击的只是南宫小姐,也就无所谓了,可是还有你。”
“有什么不同吗?”
“你是四星训练师,是高等训练师,而袭击你的呢?只是一群无证者。”
“我不明白。”
“打个比方,如果野生原野区的宝可梦袭击了前来收服的训练师,你知道园区会怎么做吧?一定会把袭击人的宝可梦击毙,至少也是安乐死。”
“为什么?”
“因为这些人工养大的宝可梦从来就没有尝过人血的味道,在它们心中,人类就该是强大得无法战胜的,只能屈服其下的存在,这才能保住进入原野区的所有训练师的安全。一旦它们袭击过人类,就会明白,人是多么脆弱的一种生物,没有尖牙利齿,没有厚实的皮肤,没有强力的技能,甚至手中的武器都不一定能一下射穿它们的骨头。到了这时,对人类的畏惧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类不再是它们的主人,只是和它们同样的,甚至比它们还弱小的动物而已。袭击过人类一次,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袭击人类,直到酿成不可收拾的惨剧。我的意思,你听懂了吗?”
阿离静静地听着,没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