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末平次郎沿着村中土路疾步快走时,一定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也一定不知道郭家父子此刻正在奇怪,为什么这个平时傻傻怂怂的平次郎还没有向他们报告;但他一定知道阿离在他走后的惊人举动——爆炸声震天响,哪怕心里有准备,还是吓得他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他惊恐地回头,发现那栋年久失修的二层木楼上闪出了火光,没多久就演变成熊熊烈火,借着风势就要蔓延到周围的房子上!
广末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嘴巴张得老大,一时间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现实,四周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喊声,人们惊慌地报警,打水,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救火。在这条大路上,所有人都拼命地朝失火的院子跑去,披着衣服的,忘记穿鞋的,拎着自家水盆水桶的,无不流露着对火灾的同仇敌忾之情。然而,在这条路上,就只有他不一样,就只有他是往反方向狂奔的,就只有他是准备背叛这个村子的。广末有些怕了,他怕四邻的指指点点,更怕郭大喜的无端拳脚,他尤其怕郭逢春那老头阴鸷的笑脸,每当这张笑脸浮现出来,他总得失去点什么,先是老爹,再是田地、家宅,下一次还会是什么呢?他不敢想了。
他直起身子,准备闭着眼往前紧跑两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他刚一转头,甚至没能回应一声,就被人一脚踹翻在地。
是郭大喜,他气喘吁吁地冲过来揪住广末的领子,挥拳要打,嘴里大骂:“你他娘的跑什么!”
广末不知道怎么回答,却听到他又问一句:“那两个训练师呢?迷倒了吗?”
“俺,俺……”
“俺什么俺!”大嘴巴子已经扇在了广末的脸上,这一巴掌力道十足,把广末打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他被郭大喜揪着衣服拽起来,脚底踩了棉花一样,站都站不稳。
“问你话呢,为什么不把那两个迷倒?我爹早就准备好了!”
“俺,俺……那两人太厉害了,他们放火了啊!”广末总算想起来了自己的任务,他撕心裂肺地吼着,绝不是演戏,不管陈先生给了他多少钱,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这大火中烧掉的,正是他自己的房子啊!
“他们放的火,你是干什么吃的!他们往哪边跑了?”
“南,南边。”
“你确定?”
“我看得真真的!”
乌云在夜空中卷积,月亮已经隐去了色彩,狂风呼啸着吹过林间,沙沙声仿佛是看戏的观众正在鼓掌,广末平次郎颤抖地发现有光点在自己身边慢慢汇集,是举着油灯和火把的村民。他被围住了,郭大喜的身后,整座村庄的统御者,大先生郭逢春,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平次郎,你可瞅准了?真是往南边跑的?”
广末一听到大先生低沉的声音,就觉得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紧紧闭上嘴巴,拼尽全力点了几下头。
“爹,他们是从南边过来的,对那边地形更熟,往南跑也不奇怪。”郭大喜凑到大先生身边,小声说着:“过会儿就要下雨,万一月河再暴涨,咱就追不上了。”
郭逢春点了点头,却又问广末道:“平次郎,你家着火了,你不喊人,跑什么呢?”
广末心跳在这一刻一定停了半拍,这个问题陈先生没教过他,事实上,他本就应该等火起了大呼救火,可是他太害怕了,怕得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只知道低头往前跑,只想快快地逃出这个修罗场。
“广末,说话!”看着郭大喜腰间明晃晃的砍刀和背上长长的猎枪,广末突然意识到,陈先生许诺的报酬不是那么好赚的,一个不留神,他准会被郭大喜乱刀砍死。可就在他直勾勾地盯着郭大喜的大砍刀时,他灵机一动,有了!
“他们有枪啊!还想拿枪打俺,俺不干了!别想让俺回去,说什么俺也不干了!”
郭大喜上前一步揪住他的领子,吼道:“他们有枪,我们就没有吗?你个废物!”他把广末猛地往后一推,广末就像纸片一样轻飘飘摔在地上,郭大喜再一步跨到广末身上,抓住了摔得头晕目眩的广末的头发,“我怎么跟你说的?这么点事都干不好,废物!”郭大喜捉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抬起来,眼前就是他的木楼被点燃的冲天火焰,“你看看,我郭家的院子,没了!老四的媳妇儿,跑了!全村都得被警察抓!你看看,看看,都是因为你!”
是的,陈先生答应他了,一辈子荣华富贵,可是这富贵不是白来的,是得拿全村人去换的。陈先生有钱,他认识天大的官,他在村里糟了难,受了委屈,一出去保准要带警察来灭了全村。广末的荣华富贵,是拿全村换来的。
广末平次郎六神无主地瞪着眼睛,他猛地发现,从他踏进那间黑漆漆的小屋时,他就回不了头了。
“这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啊!”少女的声音就像恶魔的低语,他抗拒不了,“什么郭家,什么郭大喜,到了那时候,你还会在乎他们吗?你还用怕他们吗?这个象山村就是你广末平次郎的!”
“你没地没房,连家人都没有了,还留在这个破地方干什么?”
“想象一下今天的郭逢春,事成之后,你比他强十倍!”
“救人性命,是干善事啊,老天爷都会保佑你的!”
对了,自己早就回不了头了,从把田地和房屋卖掉的那一刻,不,更早,更早,从爹生病的那一刻,从他以农民的身份降生于象山村的那一刻,他就回不了头了。
既然如此,那不妨做一个,彻头彻尾的……
“叛徒!”
郭大喜指着那条令人胆寒的火龙,对广末大喊着:“你就是个叛徒!是我们象山村的叛徒!”
“啊!去你姥姥的!”广末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力量,一把将这个比自己高一头有余五大三粗的汉子掀翻在地,然后,他手往怀里猛地一抄,举起了一把斧子。
周围的众人目瞪口呆地盯着广末,纷纷提起了手里的武器,倒是郭大喜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地想朝广末挥拳,正对上那把斧头,气势顿时就弱了三分:“你干什么?把斧头放下!”
“俺,俺是叛徒……”广末平次郎举着斧头,指着郭大喜的鼻子,把他向后逼退了几步,一见郭大喜退后,原本还想上前的众人也纷纷后退,“对,俺就是叛徒!俺已经没家了,没地了,全他妈的被你们郭家薅走了!这还不算,你们还弄死了俺爹,还想弄死俺是不是?”
“平次郎,平次郎!你冷静一下,这中间有误会!”郭逢春似乎也被广末这不要命的劲头给吓住了,他叫唤了两声,好言宽慰道:“你家老爷子明明是病死的,和我们没关系啊!”
“病死的?你敢发誓,真的和你们郭家没关系?对老天爷发誓!”
郭逢春不敢,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指着老天说瞎话。广末看出来了,这等于是已经承认,他气不打一处来,真想挥起斧子砍死这对狗父子。可是他最后一丝理智阻止了这一举动,他狠狠地跺脚,扭头便走,甩下了他能想到的最狠的话:“别他妈跟着俺,俺再也不回来了!”
空气沉闷到了极点,终于一个惊雷炸响,倾盆大雨泼了下来,好似九天银河落凡尘。这场雨熄灭了阿离刚刚点燃的火焰,也把围堵广末平次郎又纷纷让开路的人们浇了个湿透,雨声甚至掩盖了广末低声的,恶狠狠的诅咒:“陈先生有的是钱,你们就等着吧!”
“真倒霉,这场雨就像要把咱拦在村子里似的。”上山极其消耗体力,尤其是在暴雨中,即使沿着梯田的坡道,一脚下去也不知道深浅。阿离不敢开手电,他怕灯光会暴露他们的位置,以致前功尽弃,两个人就只好手拉着手,在暴雨之中摸黑前进。有时脚下是一截断根,有时又是一块大石头,两人不知在黑暗中摔了多少个跟头,浑身上下沾满了烂泥,又一遍遍被雨水冲刷。天空中仍是乌云密布,没有一丝见晴的意思,阿离猛眨眼睛,努力避免雨水滴进去,他听到菲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那个广末平次郎别是骗咱们的吧,山洞在哪啊?”
“他不像是骗人,房子都让咱烧了,这是投名状,他只有帮咱出去这一条路可走,不然就得欠郭家一屁股债。”
“真是可怜,明明是自己的房子,到头来得给别人交租金。”
“是啊,他走投无路了,才有可能帮咱们。”
“不能这么说,至少他还有点良心。”
狂风在树林间吹过,好似鬼魅嚎唱,雨水冲刷着脚下的大地,像子弹一样打在阿离的脑袋上,随手拿来的竹斗笠在这暴雨的交叉火力中一点用都没有,甚至菲儿头上的钢盔也只能在雨中留下叮当作响的回音。阿离有些后悔把自己的头盔借给沈道玉了,这么一想,他才意识到和沈道玉的相遇仅仅过去了一天,就在昨天晚上,他们几个人还聚在营火旁边闲聊呢!
“那个被绑架的,你确定就是失踪在林子里的训练师?”
菲儿脚下一滑,踉跄着就要摔倒,被阿离拉住了,气喘吁吁地说:“应该是,时间对得上,我记得新闻里也是这个名字,艾梦琪。”
“好啊,咱有她的训练师证,证据确凿,回去以后,非得让警察把他们都剿了!”
“广末不是说他们有对付警察的办法吗?”
“让老周亲自施压,我还不信北橙华警局会为了几个破村子和卡那兹翻脸。”
“这就是二少爷的钞能力吗?”
阿离呵呵笑了几声,说:“有开玩笑的力气,不如担心一下咱的处境。”他拉着菲儿的手,又沿着土埂往上爬了几步,说道:“你还记得这北边的山坡是什么样的吗?”
梯田一层接一层,层层叠叠延伸至半山腰,上面种着嫩绿的水稻,菲儿坦言,她只记得这些。
“你注意到没有,这帮南岛人修的梯田几乎没有石墙,这样的梯田是锁不住水土的,周围又没有高大的树木,我担心有滑坡的危险。”
“不能吧,他们在这儿住了那么多年,不知道梯田怎么修?”
“你记得郭大喜说过的话吗?他们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但梯田却是近几年才开垦的。”
“那怎么办?”
“尽快往上爬吧!”
阿离再次诅咒这该死的天气,暴雨中的山林危机重重,没有任何一本求生手册会允许训练师在暴雨中爬山,但他们又没有办法,南边是借广末布的疑兵,东西两边的土路被人把守得死死的,他总不可能带着菲儿在村子里和主场优势的村民捉迷藏吧?他有些后悔让广末说自己往南跑了,他应该说往北的,这样说不定暴涨的河水还能阻断追兵。
如今回头,刚才还能看到点点火光的村子,在雨幕中连轮廓都看不见了,暴雨像屏障一样阻隔了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身旁冻得发抖的少女,阿离在此刻又想起来大宇的那个理论了,他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
“菲儿,你说咱俩是不是在吊桥上?”
“你发烧了?咱明明是在爬山。”
“不是这个,是说心理学的吊桥理论。一男一女在一座危险的吊桥上时,会把因惊险而怦怦加速的心跳,以为是自己的怦然心动,你说是不是就是咱们现在这样?”
只感到手掌上的力道又加大了几分,阿离不知菲儿的意思到底是反对还是认可,现在就算回头也看不清菲儿的脸,所以他干脆连试都不试,依旧跌跌撞撞往前走。
“不是!”终于听到身后传来斩钉截铁的声音,阿离轻笑道:“看来你还是很轻松嘛。”
“才不是!”菲儿尖声叫了出来,脸颊一定通红,阿离想象着菲儿的样子,差点儿笑了。
“你不是,可我是。”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阿离闭上嘴不再说话了,他再次开口时,声调都变得低沉起来:“你在雨中等待着我/路通向窗户深处/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那年夏夜,白马/和北极光驰过……”
“怎么突然念起诗来了?”
“反正到山顶还有好长的路程,不如找点乐子。”
“你还是省省力气爬山吧,刚才说担心滑坡的不是你吗?”
“梯田就快过去了,在林子里哪有那么容易滑坡……”
阿离的声音戛然而止,瞬间变了脸色,他猛地向前一扑,趴到了地上,还拽倒了菲儿,没等菲儿开口惊呼,手掌早按在了她的脸上,“别出声,有情况!”
眼睛是不会骗自己的,刚才前方密林中一闪而过的,一定是手电筒的光!
“有人在咱前边,从侧面绕过去。”他弓着身子站起来,一只手仍牵着菲儿,另一只手已经抽出了手枪。
“怎么会有人跑到咱前面的?”菲儿小声问。
“山里的路他们比咱熟,肯定有更近的路咱没发现。”阿离拉着菲儿贴住梯田的土埂水平移动,低声说道:“要是运气实在不好,就避免不了战斗了。”
他们的运气真是不好,就在水平移动的方向,没有多远,就是另一束手电的光。阿离摇头叹气,觉得今天自己是不是该看看黄历。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他们准备后退时,身后竟也亮起了灯光!甚至还有人大喊着:“老四,你们那边怎么样?”
“好着嘞!要我看,大先生还是太小心!”
“咱爬上山顶就得啦,这鬼天气,没法搜山!”
“你叫他们几个快点!怎么我走前面了?”
阿离和菲儿趴在梯田里,任由泥水从脖子钻进自己的迷彩服里,大气都不敢出。放声交谈的一开始有三个人,后来增加到五个,阿离没法确认是不是有更多。从他们说话的内容来看,北边的确不是搜查的重点,大部分人集中在月河边修筑堤坝,搜寻的主力趁河水上涨之前过了月河,把网撒在南边。这对阿离来说本是好事,谁知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眼瞅着身后的人就要撵上来,手电的光柱甚至从他们的头上晃了过去。阿离轻轻打开了手枪的保险,他们没有消声器,就算有,一场恶战也在所难免,可是双方一旦接触,就意味着自己的暴露,只要放一个人回到村子里,之前所做的一切就功亏一篑了。阿离想尽量推迟这个时间,万一呢?万一有转机呢?虽然他现在已经能越过土埂看到身后那人的轮廓,但万一有奇迹发生呢?
“菲儿,报告敌情。”
“11点钟方向一人,2点钟方向一人,5点钟方向两人,6点钟方向两人,可观察敌人一共六人。”
阿离举起手枪瞄准北边比自己位置更高的那个人,他身在林中,只能看到手电筒的光点,这一枪极易打空,就算打中了,也很难致命,但他必须先解决这个人,否则一旦开打自己就是腹背受敌,而且对方还占据高地。
阿离深吸口气,活动活动手指,好久没有这么紧张了,掌心里聚满了不知雨水还是汗水。他训练过雨中射击,但成绩不好,事到临头,只有祈求老天保佑了。
“阿离,过警戒距离了!”菲儿一手举着望远镜,另一手举着手枪,与阿离交错趴着,面朝南边盯着下边的那四个人,此刻,就等阿离一声枪响,她立刻就能做出掩护,阿离能感到身旁的少女颤抖不已,她很害怕。
“别怕,有我呢!”阿离说着,手指就要扣动扳机,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大地一个哆嗦。
他费力地撑起身子,四处张望,眼中的景色都在发抖,都在慢慢向下移动,他听到那几个人惊讶地大喊,喊些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听清。他刚想站起来,随即脚底一空又摔倒下来,只感觉整个人都在随着泥土一起下滑,慌乱中他甚至丢掉了手枪,只来得及抓住菲儿的胳膊,“滑坡了!”他不顾一切地大喊,大脑其实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任何一本求生手册上都会说,一旦身陷滑坡,不要慌乱,向两侧跑出滑坡区,如果遇到无法跑离的高速滑坡,应原地不动,或抱住大树等物,可以大大提高生还几率。
大大提高!就是说现在这个放眼望去四周山体全在下滑的时候,阿离唯一能干的事就是祈求满天神佛了!
却见菲儿叫了一声“阿离”,似乎想到了什么,掏出自己的精灵球,高声喊着:“不二子,用扎根!”一只毒蔷薇跳了出来,粗大的根系猛地扎进泥土里,阿离和菲儿抓住毒蔷薇纤细的双手,奇迹般的在滑坡中停止了下滑。
可是还没等阿离喘口气,头顶的泥土就裹挟着石头倾泻而下,阿离咬着牙,用一只手抓着毒蔷薇的手,另一只手去摸自己的精灵球,眩光闪过,迷你龙七星缠绕在毒蔷薇身上,守住的力场挡在面前,滚落的巨石纷纷砸在上面粉碎,没过一会儿,守住就到了极限,力场开始崩解,阿离伸出手搂过菲儿的肩膀,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紧闭上眼睛。
他只觉得后背遭到了猛烈的一击,尖锐的岩石瞬间划开了他的皮肉,疼得他忍不住嚎叫出来,他感到眼前一黑,双耳中充满蜂鸣,这时,七星的第二次守住才准备完毕。
他死死地抓着菲儿的肩膀,知道自己一定把她抓得生疼,可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实在没法游刃有余地安抚这个受惊的少女。他听到菲儿在自己的怀里哭泣,真奇怪,明明周围全是山崩地裂的巨响,可他就是能清楚地听到菲儿的哭声。
终于,崩塌停止了,他不知过了多久,只是庆幸自己一直醒着。他清楚地听到了不远处有人的惊呼,猛地睁开眼睛,菲儿在自己的怀里昏了过去。他挣扎着站起来,发觉左臂钻心地疼,而且无法活动,可能已经脱臼了。
眼前,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距离近得不用手电都能看到他的脸,居然是郭老四。
真可惜,他的自动手枪丢掉了,菲儿的也不见踪影,阿离只好用勉强能活动的右手抽出了那支珍藏的狩猎手枪。
砰!
震耳欲聋的枪响伴着硝烟弥散在山间,阿离眼前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人类四分五裂的躯体。
暴雨应该会掩盖这一切吧。他如此想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