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深人静。
象山村本应陷入沉睡,但仍有一处大院灯火通明,便是那郭氏宗祠。祠堂中的宴席早已撤下,一众老人围坐在方桌前,上首坐着郭逢春,身后站着他儿子郭大喜和几个后生,那个郭老四也在此列。至于方桌边的其他人,阿离印象中多少都在宴会上看到过,不过数量明显缩水了。
阿离现在蹲在祠堂正门三层斗拱的顶端,轻松俯视着祠堂中开会商议的众人,他本来以为既然今天是在祠堂中举办宴会,那总能找打点吃的,结果找了半天也就翻出来几个窝窝头,还让他一度怀疑是不是备用的贡品。
贡品他是肯定不会动的,倒不是他迷信,而是这台面上的东西是在太容易被发现,何况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放在那儿多久了。
“大先生,这不好吧!不管怎么说,这两人也是对咱有恩,恩将仇报的事,俺可干不出来啊!”
开始了,开始了,阿离干脆一屁股坐在瓦片上,啃着窝头,准备看戏。
“哎,我也不想呀!”郭逢春长长地叹气,手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要不是他们撞破了这个事儿,我肯定不会同意对付他俩,谁要是敢下手我第一个收拾他!”他向前一挥拳,就仿佛眼前真的有个欠揍的后生似的,但接着话锋一转,变了:“可是谁叫他们撞破了,这就不是我郭家一家一户的事情了,他们万一说出去,那是全村人都跟着遭殃呀!”
“三先生压不住吗?”有人问道。
“难!”回答的还是郭逢春,奇怪的是,作为村子的保护伞,本应列席的郭怀秋却不见人影,只听郭逢春答道:“我那儿媳妇还是个二星,警察局都重视到什么程度了!特别派了十几号人,要是让人知道是在咱这里,那咱全村上下,能有一个好果子不?”
“可是,那个男的是四星,比二星还厉害,他要是在咱这儿出了事,警察不得更玩命找啊?”
郭逢春又长叹一口气,转头对自己的儿子说:“大喜,这是你惹出的事,一开始是你非要那媳妇的,现在的情况,你拿个主意吧。”
这老头儿真有意思,喜酒喝得红光满面,出了事先往儿子身上推。阿离第一个窝头已经啃完了,他觉得有点噎得慌,水壶里又没有水,只好把剩下的窝头塞进腰包里。哎,刚才怎么忘了这茬,应该顺便接点水的。
“爹,要我看,四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二星训练师一点反抗都没有就被咱拿下了,四星能有多大本事?你们是不知道,现在那些训练师跟咱想的不一样,都是继承的等级,其实菜得要死,咱这么多人,还能怕他们?”
一番话说得众人频频点头,不乏应和者:“对呀,训练师不就那么回事吗!”
“不过,咱得想想计谋。”郭大喜摸着光秃秃的下巴说道:“咱不能在村里动手,现在那些警察都有破案技术,在村里一动手,万一查出来,咱就完了。”
“那你的意思?”
“咱想个办法把那男的带出村,做掉,就地一埋,谁还能找出来!”
“咋能把个大活人带出去啊?”
“下迷药呗!咱先给他迷住,长了翅膀都飞不了!”
郭逢春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向桌上众人问道:“各位意下如何?”
“好主意啊!”
“大先生真是教子有方!”
“大喜将来必成大事啊!”
阿离听得有些挠头,这个郭大喜有任何计划吗?怎么就成好主意了?这底下人怎么还一脸信服的样子?既然都能下迷药了,那干脆直接毒死他算了,干嘛还多此一举啊?
“好,就这么定了。”郭逢春又一拍桌子,指挥道:“事不宜迟,大喜,你去安排人下迷药,老四,你去召集人手,做事麻溜点,你不是瞧上那丫头了吗?表现好点,就给你当媳妇!”
郭老四就像已经被天降之喜砸中了似的,说话的声音都激动地颤抖起来:“谢谢大伯!”
“还有大家伙儿也是,事成之后,咱平分他们的钱和装备,四星训练师啊,手里的宝可梦肯定值钱,到时候咱再轰轰烈烈地办一场喜酒。都跟各家传下去,这回要再不来,准没他的份儿!”
“好!”
阿离摇摇头,觉得实在没意思,一翻身跳将下去,融入了浓浓的夜色中。
广末平次郎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大先生的院子这几年他只来过一次,那一次是村中青壮像抗麻袋似的抬回了那个差点跑掉的姑娘,姑娘手脚都被麻绳捆得严严实实,嘴里的哭喊声撕心裂肺,俊俏的小脸扭曲得像麻花。广末并不在抬人的行列,事实上,哪怕他有这心思,也没有人会允许他上手,他是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挤进院子的。
这个院子以往根本不许他进来,郭家宗法严密,放在平时,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但那天所有人都激动不已,根本就没人管他。广末鬼使神差地跨进院子,在不起眼的角落独自蹲下,不知为什么,那天他就是不想离开这里,而且在众人都堵在门口的情况下,他也没法离开。
所以他顺理成章地,就看到了郭大喜恶鬼一般狰狞着把那姑娘绑到磨盘上,然后抡起了那根长长的竹鞭。
这根竹鞭是郭家执行家法用的,广末不止一次见识过它的威力。沾了水的竹鞭轻盈而坚韧,一鞭下去绝不出血,但能让皮肤肿起老高。广末听着那姑娘杀猪似的惨叫,紧紧地抱住了头,捂上了耳朵,他不想听,不敢听,他怕这样的鞭子落在自己的头上,哪怕他清楚郭大喜绝不会下狠手——他还要这女子给他生娃呢!
姑娘的嗓子没多久就哭哑了,周围人的叫好却一浪高过一浪:“打死她,狠狠打!”“让她敢跑!”“卸了她的腿!”“对,打断腿!”
广末平次郎双目紧闭,大气都不敢出,从他的角度,即使睁开眼睛,大概也只能看到如树林一般黝黑的,沾满泥巴的小腿。他听着这些从指缝间漏出来的声音,觉得简直是群鬼的盛宴。
都是魔鬼,都是魔鬼,不是人,不是人!
他死命地捂住嘴巴,捂得自己都要窒息了,他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他就像一只被猫鼬斩盯上的懒人獭,不管怎么拼命,也无法逃脱,只能寄希望于魔鬼一心享用美食,无暇顾及他这个又脏又臭的穷光蛋。
其实,搁在几年前,他还真不是穷光蛋,爹死以前,家里好歹还有几亩田地,日子难归难,但总归是给自己种地。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呢?爹莫名其妙死了,田地卖给郭家了,自己却连个媳妇都没讨过,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那点钱都去哪了?
哦,对对对,为了给爹治病,欠了一屁股债,这点钱哪够用啊!
广末心中升起一阵难以言表的酸楚,就像是有人狠狠揪着他的心脏,让他快哭出来了。然而就在这时,他却猛地睁开了眼睛,简直如神明指引一般,被泪花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了一张深蓝色的小卡片滚落在地上,被人们狂热的脚步踩踏,几乎就要埋进泥土里。
他死死地盯着这张卡片,生怕它会从视线中逃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回想当时,他一度以为一定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低语:“捡起来,捡起来,别放手……”
他不敢放手,如果让郭大喜知道自己在他家偷走了自己的东西,这个后果广末平次郎不敢去想。可是他就是鬼使神差地捡起来了,这张小小的蓝色卡片他还是认识的,上面写着“二星训练师”几个字。
他偷偷将这张卡片揣进怀里,又趁着没人注意赶紧溜走,从那天起,他甚至不敢接近这栋院子。
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来了一对男女,都是训练师,腰带上的精灵球反射这夕阳,晃得他眼晕。
广末现在有些懊悔,这对训练师是来买食物的,当时想办法把他们撵走就好了,可是那时候自己身上既没有食物,也不可能给他们安排住处——他自己都是靠着大先生可怜,才能住在老院里,他可不敢随便在院子里安排客人,哪怕这里曾经就是他家。
但要是当时就把他们弄走,是不是就没有后面的这些事了?郭大喜神秘兮兮地把他抓到郭家的大院里,他以为是要打他,但郭大喜对他说的话,比大耳光子扇他还叫他难受。
今晚,就是今晚,多俊朗的小伙子,多漂亮的大姑娘啊,马上就没了!
“平次郎你听着,我也不想干这种恩将仇报的事,可是没办法!谁叫他们撞破了,这已经不是我郭家一家的事了,他们万一跑去报案,那是全村老小一起跟着完蛋!”
“三先生不是都压住了吗?不是说过肯定不会有事吗?”面对凶神恶煞的郭大喜,这是广末少有的反驳。
“屁!三叔管个屁的事,他就是个小警察!他顶多就是不往上面报,万一那俩人直接捅到北橙华市局呢?万一上面发狠了要查呢?这和咱往常买媳妇不一样,这可是绑架训练师,是大罪,是要坐牢,要杀头的!平次郎,你也参与了,别以为你能逃得掉!”
“俺没参加啊!明明是你非要干这一票的!”
“我要干的?我不是为了村里吗?我是主犯,那你也是从犯!绑票的那天你在不在?喜酒你吃没吃?这喜酒就是用我媳妇的钱办的,不然你上哪找酒喝!你还敢说没参与?”
“可是,可是……”
“平次郎,我知道你胆子小,不是跟你说了吗?脏活我们来干,你就去把这点吃的送给他们,看着他们吃了就行。说话会不会?你就说来送点夜宵,就这点儿东西还是我从城里带回来的呢,我都不舍得吃!放心,就是点儿迷药,我还怕伤了那女的呢,我爹都打探清楚了,干净着。老四一听就嚷嚷着要她做媳妇,咱不是不知恩的人,老四以后会对她好的,全村人给她当牛做马都行。那男的也是,我等他睡着了给他带出去,来个痛快,一点儿都不带疼的。”
“我,我怕啊……”
“别怕,别怕,平次郎你听着,我是出门闯荡过的,我有哪件事说错过吗?我出门是有收获的,知道我这几年在外头,学会的最大的道理是什么吗?”
“不,不知道。”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他狰狞着说出这句话,在忽明忽暗的油灯下,简直就像地府的阎罗。
解决大狼犬用的时间比想象中还长,但阿离不愿意冒险。其实应该再藏深一点,或者干脆找个地方把它埋了,如果时间足够,阿离一定会这么干,而不是草草地把它扔进井里。
可惜偏偏就没有时间,他刚刚放倒大狼犬,就听到院外一阵吵吵嚷嚷,吓得他一翻身也跳进井里,四面光滑的苔藓几乎难以攀住,阿离只好死命地扣住砖缝,即使如此,还是挡不住慢慢下滑。终于听院子里的动静消失了,又听到房门开合的吱呀声,阿离才松了口气,从井里爬出来,十只手指简直都要断了一样。
悄无声息地爬上二楼,东厢房的窗棂上映出油灯下忽闪忽闪的人影,偷偷看去,郭大喜果然准备享受新婚之夜的激情。那新娘子一脸认命似的绝望,任由这粗野汉子脱下自己的衣裙,眼中泪光闪闪。然而就在郭大喜解开自己长衫的第一个扣子时,他突然皱着眉停下了。
“不对。”他低声说着,从新娘的身上站了起来。
“不对。”他又低声说了一句,两眼直盯着窗外,阿离无法确认自己的身影能不能被玻璃的反光挡住,只好侧身站在墙边,竖耳听着。
“不对!”他第三次喊起,高声大叫着,屋里顿时噼里啪啦一阵混乱,阿离赶紧攀着屋檐跳上了房顶。
只见郭大喜拉开房门,急匆匆地跑出来,蹬蹬蹬爬下楼,站在院子里大喊:“大宝,大宝!”
没有任何回应,倒是正房亮起了灯,没过一会儿,房门打开,一个披着外衣的老太太举着油灯钻了出来:“咋了大晚上的不睡觉?”
“娘,你看到大宝了吗?”
“大宝?狗窝里没有?”
郭大喜径直往院子的角落走去,然后摇摇头,回身从母亲手中接过油灯,“平次郎来咱家,大宝一声都没叫唤,太不正常了。”他又返回狗窝,借油灯一看,惊恐地叫了出来:“怎么回事!”
阿离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里一定留有一滩血迹,说不定还冒着热气。却见郭大喜俯下身子在狗窝边仔细观察一番,又举着油灯围着院子转了几圈,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探头往井里一望,大骂一句:“操!”
然后他猛地转身,三步并两步地跨上楼梯,扑进屋里。几乎与此同时,就听见女人的尖叫声响起,混合着郭大喜的怒骂,在这寂静的夜里激起惊涛。
“臭娘们,他们来找过你了,是不是!”
“我什么人都没看到!”
“肯定给你塞东西了,对不对!”
“没有,没有!”
“你他妈藏哪了!把衣服脱了!”
“啊!救命啊!杀人了!”
阿离深吸一口气,死命咬着嘴唇,最后不得不接受了这个营救失败的事实。运气真差,看着渐渐聚积在月色下的乌云,他如此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