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义看着不远处的小院子,拉了拉背包的肩带,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咽了一口水。
那就是他爷爷家。
对于乡下的人来说,这院子不大。简单的围墙,配一个朴素的铁门,一眼望去毫无特色,旁边不远处的几家也是这样的。
但张知义知道,这只是表面的。他不太喜欢待在爷爷家是有原因的。他看了看从头上的树叶穿透下来的阳光,似乎随时能把人射穿一个洞一样,咬了咬牙,还是走了过去。
他敲了敲门,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诶,哥,怎么是你?你不是说过几天才来吗?”张识礼开门看到是自己的哥哥,眼神有些慌乱。
“本来确实是这样的,但是这次来是有事情想问爷爷,也顺道过几天给奶奶扫墓。”张知义没察觉到妹妹有什么不对,径直走了进去,顺手把包扔到了院子里的一张板凳上。
“啊,噢,哥,你渴了吧,我给你倒杯水。”张识礼连忙跟了上去。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亲爱的妹妹居然会给我倒水了?爷爷呢?算了,先不忙找他,我来的路上喝水喝多了,我得先上个厕所。”
上厕所?张识礼一惊,赶紧拦在张知义身前,道:“那个,哥,厕所坏了,要不你先去隔壁刘爷爷家里上吧。”
“噗,妹,开玩笑能用心点不。爷爷家的厕所不就接水龙头的水冲的吗?难道是水龙头坏了?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家里的水龙头我都能修,何况是爷爷这儿的?赶紧让开,难道厕所里还藏了个男人不成?”张知义拉开张识礼,继续向厕所走去。
正当他刚要扭开厕所的门把手,门就开了。
一个一身运动装的男生拉开门,看到面前的张知义,愣了愣,给了个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道:
“呃,嗨?”
张知义先是睁大了眼睛,抬起了眉头,转而一张脸瞬间黑下来,锁起了眉头,眼角抽了抽,问道:“你是谁?”
“啊啊,你好,你是识礼的哥哥吧,我叫李常旭,是识礼的男……”
“男同学!他是我的男同学!”张识礼红着脸连忙抢道。
“男同学?”张知义脸更黑了。“小礼十七年来从来没有带过同学回家……更没有带过同学回爷爷家,更没有带过男同学回爷爷家!”张知义把自己的妹妹拉到身后说道。“更何况我对我们张识礼年级的男生大多都认识,我怎么从来就没见过你!”
李常旭向张识礼眨了眨眼睛,淡定地说道:“那个,其实我是识礼的……男朋友。”
男!朋!友!
张知义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子炸开。张识礼比他小一岁多,现在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从小到大,他看着张识礼的成长,自幼学武的她基本没有什么看得起的男生,所以也从来没见到她和什么男生有什么往来,对她也很是放心。这是头一回,头一回!头一回看到她跟男生对眼色,头一回为一个男生说谎话(虽然也不是什么大谎话),但这是头一回啊!!
张知义觉得自己脑门边上有根筋在跳,整间房子里的空气似乎在缓慢向上而起,本就燥热的环境让三个人流了更多的汗。
“小礼她还未成年你知道吗……”张知义慢慢地说道,仿佛坦克车启动一般。
“呃,知道啊。所以我打算等她毕业以后再跟她正式在一起。噢,你放心,我已经有房有车有驾照了,现在读的大学也不差,以我的专业而言毕业后找到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也不是难事,我和识礼也是初恋,你放心,我会好好对她的。”李常旭一口气说完,神色淡定,还面带微笑,只不过他的手心已经满是汗水了。
咔!
一声闷响从张知义的拳头传来。
咔!咔!
李常旭神色一僵。“貌似说这话的场景不太对……回头得和老梁学学怎么和人讲话不被揍才行……”
“你他妈的……”张知义话还没讲完,一个小马扎就飞了过来砸到他脑袋上,一下把他趴下去。
“混账小子!怎么能说粗口话!太久没被揍了吗?”一个高大老人站在门口吼道。
别,他前段时间可真真实实被揍了两次了。李常旭心里默默吐槽。
“爷爷!你知道这人是谁吗?”张知义不服气,几乎是从地上跳起来的。
张思明捋了捋全白的胡子,瞪了张知义一眼:“废话!小礼的男朋友,搞不好是我未来的孙女婿,我能不认识吗?”
“爷爷!”张识礼拉着李思明的手,红着脸低下头。
“爷爷……您认真的?”张知义怀疑自己被打傻了——爷爷就这么接受了来路不明的小子?
“臭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有个战友在永和街开店的,我和这个小伙子的爷爷奶奶也都有点头之交,他们的品行都是不错的。这几天观察下来,这个小伙子不仅品行随他爷爷奶奶,就连身手也不错。你要是和他动手,吃亏的准是你!”
“嘿嘿,谢谢爷爷的夸奖!”李常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去去去,这是我爷爷!”李常旭不满道。“不对,这不是重点!几天!你来这里几天了?”
“呃,其实你们放假那天,就是我接识礼的,我还看到你急冲冲地走出学校了呢,而且后面还有个人偷偷地跟着你。但是识礼说过不用担心你,我就没跟你说。”
刚放假那天?岂不是来了好几天了?早知道就不和老易这混蛋打几天游戏才来了!张知义懊恼极了。
“有话等下再说吧,先过来帮我把这玩意弄上。”张思明从身后的小拖车上扛起了一个大箱子,走进屋子里放了下来。
这下子轮到李常旭的眼角开始抽了。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这间屋子的门像店门似的那么大了——李思明居然扛了一个大空调进来!而且是单手扛!
更为震惊的是李常旭——他之所以不喜欢来爷爷家就是因为这里的用电器只有灯,电视,冰箱!连一台电风扇都没有!更别提电脑wifi什么的。老人家并不是没有钱买不起这些,而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了。但是现在,爷爷居然买空调了?就算张知义再傻也知道,这空调不是因为他来才买的。
这是什么待遇?张知义着实有些懵了。
看着李常旭已经主动上去帮忙了,张知义回过神来连忙也上前帮忙。张识礼也想帮忙,但是她不会弄这些东西,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给他们做些吃的。
张思明看着几个年轻人忙碌起来的样子,似乎回忆起了什么,默默地笑了。
傍晚,日落西山,天边的火红仿佛让整个朴素的小村庄都变得神圣起来。
“呼,累死了……”张知义坐在一张简朴的木质沙发上,看了看一旁的李常旭。
“这小子至少会修东西。”他这么想道。
“可以吃晚饭了!”张识礼喊道。
“诶呀,这么多年来我也就这几天能吃到小礼做的饭啊,哈哈!”张思明爽朗地笑道。
“什么!小礼会做饭?”张知义再度震惊。
张识礼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之前去姐妹家做作业的时候和她们都学了些手艺,也就勉强能吃吧。”
“哪有,识礼做的可好吃了!”李常旭毫不吝啬自己夸赞。
“那你呢……你这几天做饭了吗?”张知义眯着眼睛,转动眼珠子看向李常旭,他可从来没吃过自己妹妹做的饭,这小子却吃了好几天了,这让他不爽极了。
“啊,那个,我不会做饭菜。”李常旭感受到了某人的目光挪到了自己的身上,本就有些冒汗的额头又流了几滴汗。“小时候我在厨房里想自己做饭差点把厨房给炸了,从那以后,家里人都不给我进厨房了。”
连饭都不会做,废物!张知义又开始不满起来,但是见张思明没有说话,他也不敢说什么,自己坐到饭桌旁,特地坐在张识礼旁边。
李常旭眨了眨眼,一副乖巧的模样坐在张思明的另一边。
“这小子还算懂事。”张知义默默想道。但他没注意的是,对这张圆形的桌子而言,李常旭正好坐在了张识礼的对面。
似乎一切都是正常的发展,只是苦了张识礼——这顿饭她吃得颇饱。先是张思明夹菜给她,然后张思明又瞥了一眼李常旭,接着又是李常旭夹菜给她,摆着个僵硬的笑脸的张知义看不下去,也给她夹菜了。
“那个,我真的吃饱了。”张识礼的胃口对女生而言算是不差的,只是——禁不住三个男人夹菜的量啊!一次两次还好,这轮了好几圈,一圈就是三个人——她还只是个高中女生啊,这怎么吃得消?
“噢,小礼不再吃点了吗?”张思明一脸和蔼地笑容,让张识礼看的头皮发麻。
“不了,不了,真吃不下了。”张识礼连忙挥手起身,生怕再坐饭桌旁一会儿就又是一轮菜袭来。
“既然吃饱了,那我们来点活动吧。”张知义也放下筷子,看着李常旭说道。
李常旭心里咯噔一下,“尼玛,刚吃完饭就动手?这人这么强?”他看了一眼张思明,而老人家依然是一副和蔼的面孔,什么话也没说。
张知义上楼取下了一把电子琴。“小礼小的时候曾经学过电子琴,我也跟着学了点,今天既然有客人来,我就献丑了。”
“那是妈妈的电子琴。”张识礼小声的说道。
“原来是这个‘动手’啊”李常旭想起来,梁应情曾和他说过,张家兄妹俩的母亲是个小学的音乐老师,现在已经过世了好些年了。
张知义看着电子琴,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李思明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白开水,心里默默地叹了叹。
摆好琴,张知义开始弹了起来。轻灵的音乐响起,音符仿佛回荡在这栋三层楼的小房子里,寂静的村子似乎跟着音乐有了律动,蛙叫与虫鸣都成了伴奏,如水的月光盖过了漫天的辰星,清澈而优雅,柔和而灵动。
“《Refrain》,是日本钢琴才女Anan Ryoko写的创钢琴曲。弹得真好听!”李常旭由衷地说道。
张知义却暗暗地抹了把汗,这是他会弹最难的曲子,他脑海里的曲库里只剩下《小星星》和《虫儿飞》了。这首曲子还是他初中的时候为了陪易行舟一同登台表演而学的,费了他不知多少时间才有现在这般效果。
“诶,你也会弹电子琴吗?”张识礼有些惊讶地看向李常旭。
“家父喜欢音乐,曾经学习过钢琴一段时间。在我小的时候,他也教过我一点,我也算是略知一二。”李常旭微微笑道。
“噢,那阿旭不妨试试看?”张思明说道。
“都叫他‘阿旭’了……”张知义心里又有些不满。
“行,那我就弹一首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吧。”李常旭坐上张知义让出的位置。
音乐再次响起,只是没有那般轻灵,而更为柔和。但是随着李常旭的弹奏,节奏开始变得有些轻快,仿佛活泼的孩子从梦寐中苏醒过来,悠扬的曲调飘荡起来,仿佛在静谧的山林间伴着月色跃动。忽有清风拂过,带着一山的叶子摇晃起脑袋,似乎能吹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这小子,有两下子。”张知义忘了,李常旭比他岁数大一点。
“你怎么没告诉我你会弹钢琴啊?”张识礼挑了挑眉毛,问道。
“那个,一个是没机会,另一个是你也没问嘛……”李常旭嘿嘿笑道。
“说,你还有什么没交代?”
“诶,小姑奶奶,你不问明确点我哪懂说什么啊?”
……
张知义看到张思明一个人默默地出了门,他皱了皱眉头,看了看聊起天的俩人,还是悄悄地跟了上去。
张思明已经年过八旬,出生在战乱年代的他,难得有一副好的身子骨,又从小和学过些许武术的父亲日复一日地锻炼,他才能如此健康地活到现在。因为住得偏远,幼年时的他虽不是衣食无忧,但也很少有被饿着的时候。他十几岁的时候,便和村子里的人去参军。虽没有立下什么显赫的战功,却也没有缺胳膊少腿,正没有丢失掉性命。
他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他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儿子出生时,他才给他取名叫张军成,希望他能成为一名军人,保卫国家,捍卫国土。张军成也没有让他失望,命令到时,他从不会迟到,更不会缺席。
但这次任务,张军成一去就是尽十年了,了无音讯。就连他的母亲和妻子逝世,他也未曾回来看一眼,这不得令他有些担心。
但在不久之前,他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石无缺和石无双带来的——这两个从小在部队里长大的孩子,他还是见过的——信上的字谈不上俊秀,没有什么功底,却也还整齐,应该是一个年轻人写的。信也很简短,不到三行字:
张军成先生在西藏执行任务,一切安康,张老先生可放心。若张知义前来询问,张老先生可自行抉择回答与否。
信没有落款,张思明根本不知道是谁写的。当他询问石家两兄弟时,他们只说:“您可以去见这位寄信的人,他本人要求我们不能说他的名字。”
当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人,但他想不出来——连石家两兄弟都不知道他儿子在哪里,谁还会知道。那时离张知义的暑假已经挺近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去见这位神秘人了,毕竟他知道:儿子平安,这就够了。
村子的不远处是田野,夜风吹过,带着张思明印象中的夏天的味道,仿佛回到过去,他带着儿子在这里看星星,一式一划地教张军成武术。
“得了,都跟了一路了,爷爷年纪大了,想出来上厕所都跟着?”张思明的语气略带不满。
“现在哪有人上厕所跑田里上的啊,您老这不是暗示我要跟着您出来嘛?”张知义挠了挠头,嘿嘿笑道。
“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个臭小子知道什么。凭什么我自己出来就是暗示你跟着了?”
“《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不是被他师傅敲三下脑袋后就半夜三更跟着他师傅去学习法术了嘛,您这一下也没敲,那不是让我跟着出来那是什么?”
“哪来的歪理?真把你自己当齐天大圣了,你顶天也就是个弼马温,别成天想这种有的没的。说吧,跟出来想干什么?”
张知义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问道:“爷爷,你是不是知道爸爸在哪里?”
还真是问到了。张思明抬头看了看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天空,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你父亲去执行的是机密任务,是国家派下来的工作,你问这个干什么?”
“可是,这一去已经八年多了。奶奶和妈妈去世的时候他都不在,这么长的时间了,他都没能回来。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我也……”
“混账东西!什么叫出了什么事?你老子的老子都还能扛空调,你老子又能有什么事?”
“噢,没事就好……不对,意思是你知道爸爸在哪里?”张知义闻言,眼睛一亮,“没错,爷爷,你知道爸爸在哪里的,对吧?我不会去找他,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就只想知道这件事了。”
张思明叹了口气,道:“阿义,你已经十八了,小礼也已经十七了,明年你们都要考大学了,你应告诉我,军人的职责是什么?”
“保卫祖国,服从命令……”张知义咬着牙说道。
“我是个军人,你爸爸也是个军人,而且他是个优秀的军人。他不能回家是因为他有任务在身,既然是他的任务你就不应该过问。”
“可是,爷爷,八年了啊……”
“别说八年,就是十八年,八十年,只要国家不让说,你就不应该问!”张思明严肃的语气和张军成一模一样,更让张知义增添几分失落感。
“说实话,不久之前,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连你爸爸到底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也不知道。”看着张知义失落地样子,让张思明想起张军成当初执行任务失败的样子,心头还是软了些。“但是前不久,有人告诉了我,你爸爸平安无事,仍旧在执行任务,位置在西藏。”
张知义闻言,仿佛浑身变轻了一般,脑海里似乎有根筋跳了一下——他没想到爷爷最后还是说了。
“现在我要你告诉我,是谁告诉你来问我的?”
张知义愣了愣,有些没回过神来,他一下子思绪乱了很多。他眨了眨眼,呆了呆,说道:
“永和街叁贰壹书店的老板,梁应情。”
“你爷爷和你哥哥出去了一段时间了,要不要出去找他们?”李常旭看了看手表,皱着眉头问道。
张识礼噗嗤笑道:“放心吧,这村里没什么坏人,他们不会有事的。更何况,我和哥哥的一身本事都是爷爷教的,他们不对别人动手都不错了,还怕别人找他们动手?”
“也是……”一想到张思明一个肩头就扛起了摆放在餐桌旁不远处的那个立式空调,李常旭便放下心来。
“等下,那我今晚睡哪里啊?”李常旭突然想到这个严肃的问题,看向张识礼,让张识礼一下子红了脸,像一个熟透的水蜜桃。
“二楼房间不够没有三楼吗?”张知义黑着脸推开门,进来说道。“等会儿我就替你收拾收拾三楼的房间,你就睡那里吧。”
张知义身后的张思明仍是一副和蔼的模样,让人看不出深浅。
李常旭干笑两声,说道:“不了不了,我自己收拾就行了。”
深夜,李常旭手里拿着个无线信号探测器走了一圈,撇了撇嘴,关掉了它,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道:
“老梁,没有发现什么探测器之类的,都说你多心了。真要有什么,国家早就做好措施了。”
不一会儿,他就收到回复:“知道什么叫防患于未然吗?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毕竟我搞不好关乎我未来的弟媳的生命安全。”
切,不然我才不答应你走这一波修罗场呢。李常旭想想张知义看向自己的眼神,心里还是有些发毛。
永和街,叁贰壹书店三楼阳台,梁应情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摸了摸怀里的敖清的脑袋,回想起了一个大自己几岁青年在雪山下的帐篷里微笑着和他说的话:
“他们的人有很多藏在市井之中,至今都没办法抓得完全,你离开这里以后可别不明不白地死了。”
“藏在市井之中……”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敖清,我总感觉,他们要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