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告诉孑现在还不能回岸上,因为他今天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得捕到足够的鱼才能回去。
不一会李祥就用渔网就捞上来几条鱼,它们的背脊上长着突刺,像田里的泥鳅一样反复摆动。李祥发现孑呆呆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鱼,便告诉他这是黑鲷,先放桶里养着,拿到县城里可以卖钱。孑大概知道了这是一种动物,通过询问知道了那个网状的东西叫做渔网,那个用来叉鱼的双头利器叫做鱼叉,遇到大鱼时会用到。
最后还算是收获不错,木桶里和船格子里大大小小的鱼都装满了。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快靠岸时看见自一排排的木屋以及岸边的船只,孑说:“你们村人可真多啊!”他们下了船,李祥用手指了指左侧土坡上的一个木屋,四周还有木头围栏的就是他家,李祥说他还得把鱼拉到县城里卖,鱼死了就卖不上价了。李祥拉着一个两轮木车走了,只留下孑一个人在沙滩上看风景,突然觉得肚子饿了,他自己慢慢走向李祥指的那个屋子,想看看有没有东西可以吃。
等到走近了,孑听见轻微的咳嗽声,然后又伴随着沙沙声,等到孑走上了土坡站在栅栏门口时,看见一个白发老人用竹丝扫帚扫着院子里的鸡粪。栅栏的门是半开着的,孑推门走了进去,老人低头弯着腰没有看见他,孑清了清嗓子,道:“老奶奶,你拿些吃的给我,我明天去山上抓只兔子还给你,好不好?”
老人听见有人说话,缓慢地移动着身体,掉了个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大小伙。她总微弱低沉的声音道:“你说什么?人老了,我的耳朵有些不管用啦!”说完她用满是黑色斑点和皱纹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她并没有急着等孑的回应,逐渐佝偻的背部和越来越大的年龄并没有让她忘记李家村人的淳朴和礼貌,她把孑一步一步拉进屋里。“小伙子,你坐着,我这里还有好吃的。”她气喘吁吁道。天有些黑了,屋子里更是昏暗,只能看见一张不大的木方桌,四周摆了四条凳子。老奶奶往右侧的灶台走了几步,又走回来道:“哎,你这孩子,天这么黑了,咱把灯点着了,不用省那么点油,现在日子可不像从前了。”她点着了摆在木方桌上的油灯,然后又到灶洞里掏出个黑不溜秋的东西。不一会,她左手端着一只有些年头的陶碗,右手攥着一个烤得漆黑的地瓜。她又说:“孩子啊,我记起来了,你是老跟我家祥子一起出去打鱼的小伙,你叫小望不是?”她虽还算健谈,但记性显然也不太好了,李祥连忙说:“不是,不是,你记错了老奶奶。”看着桌上漆黑的地瓜,他也不客气,两口就吃下了肚,把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时,从左侧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孩子,这孩子很小,约摸只有两三岁。孑吃人嘴短,看见孩子后想夸几句,他说:“老奶奶,这孩子长得真可爱啊,他是你的孙子吧?”听见夸孩子的话,老奶奶耳朵突然灵敏了,她回答道:“哎呀,不是呀,我是他曾祖母,今年都八十一咯。”孑也是头一回听见这么大的年龄,他说:“真好啊,你身体还是蛮好的。”老人这下突然一拍脑袋,道:“你不是小望,我弄错啦!我真是糊涂了,小望哪有你这么壮!”说完她摸了一把孑的肩膀,嘴里说着真好,然后又出去拿起扫把扫了起来。眼前的孩子倒是乖巧,孑走过去问蹲下来问这个孩子道:“你叫什么名字啊?”他本来像是在发呆,听到有人和他说话,抬起头来大声说:“宁,你……”这孩子说话的时候鼻涕流出一道来,加之他小脸上的一道道脏灰,倒显得有些可爱。孩子盯着眼前的孑,对着他张开双手。虽然孑有些喜欢这孩子,但他从没抱过孩子,这时候孩子这么主动,倒让他有些害怕和羞涩,孑装作不懂孩子的意思,把目光暼向门外,说:“奶奶,天都黑了,进屋吧。”
李祥在太阳快落山时拉板车去的县城,一来一回大约需要两个时辰。奶奶盛了点鱼汤泡饭给孩子吃了,本以为孑太阳下山就会回家,见他坐在凳子上丝毫没动弹,有些想问问他是谁,可又总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她叫孑也先吃饭,她自己得等到李祥回来再吃。
孩子吃了饭就被抱到李祥屋里睡下了,孑的肚子里垫着一个大地瓜,表示自己可以等祥哥回来一起吃。于是老人开始和孑聊天,她说话说得虽慢,但一开口就没完没了,说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孑也听的有趣,不时地和老人眼神交流一下,表示自己在听,听着听着,“吱啦”一声,门被推开,李祥回来了。看见坐在凳子上的孑,略微喘着气道:“我刚顺便还去了趟村长家,我说问你你也不说从哪来的,按照这事儿平常是要到城里报官的,我说你可能在海水里泡得有些不清醒了,村长说明早来亲自问问你。”孑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天晚上的晚饭就是煮鱼了,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先是老人从锅里盛了一大碗米饭给他,他吃了又自己去加,接连又加了两碗,准备吃第四碗时发现锅底只剩锅巴了,他转过头大声问老人和李祥:“这底下的能吃吗?”老人听见了连忙笑道:“嗨呀,这孩子你可真能吃,吃吧吃吧,能吃好,能吃好!”老人接连说了几句能吃好,李祥只微微一笑。
李祥家只有左侧的一里一外两间房,他悄悄地走进去,有些不情愿地走到孩子身边,轻声说:“李意,今晚家里来客人了,你去跟太奶奶睡好不好?”小李意眯缝着眼睛,也没哭闹,被李祥抱到奶奶房里去了。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升起时就透过侧窗照进了李祥的屋里,他一夜没怎么睡好,旁边的这位却看起来睡得很死,他想尽量不吵醒孑,可他刚坐起来孑就醒了,孑说:“你这么早就出去吗?”李祥伸了个懒腰说:“是啊,这不得养家糊口嘛,等你结婚生孩子就知道了。”一听见结婚生孩子孑像是被喂了一口狗粮,有些不自在。李祥又说:“你今天就呆在我家,村长估计中午就来。”说完他出去在灶洞里掏了两个地瓜就准备出门,孑今天也打算去后山上打些猎物,他问李祥:“昨天你船上的那个叉子也没见你用,今天借我用用呗。”李祥以为孑要帮他忙,说:“没事,你就在家歇着吧,我不用帮忙!”孑听了有些不好意思,他索性说:“我在这吃了那么多东西确实该帮忙,我能帮上忙吗?”李祥还是拒绝,但看他腼腆的表情,孑感觉他在说客气话,一再坚持下,李祥最后同意了,表示村长那边的话,晚上带孑过去一趟也一样。
李祥一路上和孑说着一些和出海打渔有关的稀罕事,这源于孑刚上船就在船头撒了一泡尿。李祥说,按照前人说的,是不能在船头上撒尿,也不能在船上蹦蹦跳跳的,还不能说“死”、“倒”、“翻”之类的字眼,否则着一年的气运都不会好,还会遭受天灾,孑听了,倒觉得很有意思。之后李祥还跟孑说了一些下网的技巧,都说外行第一次运气都是极好的,刚教完,第一网下去就有了,准备收网,李祥急忙拉了两下,孑叫停了他,孑说:“我来!”,孑是一只手给网拉上来了,猛地一拉差点把船都给拉翻,拉上来一条超大的鲈鱼,还有十几条的黑鲷。李祥乐开了花,用两手掂量了一下说:“这鲈鱼估计得有好几十斤吧!”
这天的收获颇丰,他们把船装到连坐在的地儿都没了,便回家了,回家后才正午,李祥十分高兴,说要带孑去县城里玩玩,孑自然乐意。路上两人轮流拉车,李祥先拉了一会孑就上来拉,一直拉到了县城里。县城里倒是孑从未见过的热闹,可他们也有任务,他们先把鱼送到南市,那里是专门卖肉类和海产品的,各个临海的村子每天都有鱼往这里送。到了之后李祥把板车一直拉到了市场的最里面,孑在后面跟着,闻着难闻的腥味。在市场的最里面一排的最后一个位置停了下来,地上摆了几个盆桶,桶里还有两三条活鱼。李祥四处张望后将鱼下了,把那条大鲈鱼装进一个装了水的大木盆里,其余的装进一个木桶里。他这时才缓缓跟孑说道:“我老婆今天不知道跑哪去了。”于是李祥自己开始卖鱼,李祥的叫卖声还算大,加上他今天有大货,不一会就吸引了一些人来,鱼也很快就卖完了,卖了有八十银。李祥卖鱼的这段时间,孑跑到四周逛了一下,对这里的热闹氛围啊,卖肉的叫卖啊,包括案板上的刀啊,他都好奇地去看看,人见了他四处张望都以为他要买鱼肉,一个个拉着他不让他走,非得听摊主对自己的东西吹嘘一番。
等到孑回来的时候刚好李祥把鱼都卖完了,孑笑着对李祥说:“这里可真热闹啊!”李祥分给了孑三十银,说:“这是你该得的钱。”孑并不知道这银钱能用来干什么,但他不愿意多问,他宁愿自己多看少问,否则奇怪的问题问多了,别人会把他当异类。李祥在市场的中间找到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那人在卖着猪肉,李祥看见他就叫大舅子,并问王倩也就是他的老婆去哪了。王倩一直住在他哥家里,他们家就住在县城外面,平时王倩就在这卖鱼,卖完就去他哥家睡觉,省的两个人一起卖完鱼回家到了深夜,第二天一早又要捕鱼,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他的大舅子说他也不知道王倩去了哪里,这个时间应该是帮李祥嫂子除菜地里的杂草去了。李祥说时间还早,想拉上大舅子然后带上孑三个人去东市逛逛,顺便给孩子带回去些好吃的,大舅子说没时间,于是就他们俩人动身去了东市。去之前李祥南市还挑了一只兔子,他学着周围的人问:“老板,多少钱?”老板说:“十银。”孑在手里一个一个数,数了十个银钱给了他,卖兔子的老板就把兔子连带笼子,一同递给了他。
东市是卖一些小吃和新奇玩意的地方,孑刚买了一只兔子让他兴奋了起来,他了解到手里的银钱可以这么好使,可以这么轻松地从别人那里换来东西。他突然想买任何他敢兴趣的东西,当然了,他得先问多少钱。他首先看见了一个兔子面具,他花费三银把它买了下来,然后他又用一银买了三串糖葫芦,紧接着,他看见一把白色的匕首,匕首的鞘和柄上刻着青草花纹。他上去把玩了一下,发现这漂亮的刀鞘里竟藏着那么锋利的刃,他熟练地马上匕首问:“老板,多少钱?”老板一愣,立刻说:“年轻人果然眼光好,这是我们店最新来的一批匕首,用于防身还不失优雅,打造于瑞安城最有名的刀匠长音师傅之手……”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孑也听不懂,还是说那句他最爱用的话:“老板,多少钱?”这老板揪了揪胡子道:“市场最低价,三十银。”孑反复数了数银钱,发现不够了,于是他说:“我只想要这个,不要外面这个套,十六银行不行?”他还价的样子倒像极了商场的老手,可从没人这么来的,老板直接急了眼,道:“哪有买刀不要刀鞘的,那我这刀鞘卖给谁去?”孑不知怎的,突然心里来了一股劲儿,他变得像小孩一样反复央求刀铺老板,对方态度坚决,惹来众人围观。李祥看到立刻赶了过来,了解情况后他笑着对孑说:“小事,差十四银我帮你垫上。”老板接过银钱对着孑道:“你这小子,好生不讲理,可倒有个好哥哥!”孑没理会他,拿起匕首插于左腰间,转头走了。
他们逛了东市后李祥给孩子买了好几串糖人,有马形、老鼠形、狗形的,孑问他花了多少钱,李祥说一银,孑吃惊道:“只花了一银啊?!”李祥大笑道:“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啊,你还是个会花钱的主儿!”他们又回了南市,看见王倩回来了,她是个矮个儿,单看个子还以为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片子,黝黑的皮肤倒让她略微显得老成。李祥介绍孑给她认识,说孑是个好小伙,劲可大了,然后王倩问了问儿子的近况,说好她下次回家的时间。王倩说李祥把她活给干了,她好去回去帮嫂子煮晚饭。因为平日里来去匆匆的,也说不上几句话,李祥有些舍不得妻子,他说:“要不,你今天回咱家,今天还早。”王倩说:“不了,来来去去累得慌,刚和嫂子说了帮她煮饭去。”
回家的路上李祥拉着空车,孑在旁边空手晃悠着,时不时从路旁扯一根草,放在嘴里轻轻嚼着。李祥一路上很热情,和孑讲了很多事,包括他的父母和婚姻。他说自己的父母应该是李家村最懒的,而且十年前就得了病,死掉了,只留给他一间土坡上的破房子,四年前,他才凑够了一些娶妻的钱。他说他老婆是在去县城卖鱼的路上认识的,当时他看见这个小姑娘以为她才十几岁,在河里洗着衣服。他说自己当时好奇为什么傍晚了,还有人在洗衣服。于是他站在河岸上喊了一句——“哪家的小姑娘啊?现在还在洗衣服?”然后她回了一句:“今年都二十嘞,是个老姑娘哟!”他说自己本来是个很腼腆内向的人,所以他将这突如其来的勇气归结为缘分。他脸上洋溢着笑容,他对孑说:“我和你嫂子就是缘分来了,缘分来了是挡不住的。”从那以后李祥便经常能在傍晚时看见她在河里洗衣,而李祥呢,每次从县城回来都给她带些好吃好玩的。
因为李祥年纪不小了,于是他便提出结婚,刚开始王倩那边家里父母不同意,李祥跑去给他们搬家。那时他们家刚好搬家,搬到临东县城的城墙外头不到一里路的地方,搬完家还给他大舅子帮忙杀猪,卖猪肉,干了将近一年,他们家松了口。李祥拿出自己的所有积蓄,加上奶奶的一些老旧首饰,说了不少好话才同意结了婚。李祥说:“我知道自己的条件不好,所以才每天比人早起,想多挣些钱,我不能亏待了我妻子,还有,我从小跟着父母后头吃苦,我得给我自己的孩子能上学,少吃苦头。”这段自述到底是有些的坎坷的,孑听了不免感动,说:“祥哥,你是个命苦的人!”
接着李祥又给孑讲故事,讲的故事里头,孑最感兴趣的是那个关于他们村落起源的——从前有一对青梅竹马,他们是邻居,很小的时候便一起去离家很远的学堂上学,上学的路上除了道旁的树木花草外,还有一个很大的石狮头,张大着嘴巴。他们以为狮子饿了,每次经过时就把他们的一盒便当倒进它的嘴里。年复一年,男孩女孩都已经长大了,可他们每次经过石狮时还是像以前一样,即使他们自己中午都吃不饱。直到有一天,太阳消失了,天往下掉,地往上升,这两人从学堂往家中逃去,路过石狮时它却开口了,它说:“快到我的嘴里来,我能保你们一命!”大地上的生灵在顷刻间覆灭,而他们两人躲进了石狮的口中,逃过了一劫。等到他们从狮口中出来时,天地又恢复了正常。于是他俩结合了,生下了一个瓜,他们把它分成四瓣散于四方,成了现在的村庄。
孑听完这个故事问:“这只解释了现在的村庄,那之前他们的村庄怎么来的?”李祥大笑道:“哈哈,你表情这么严肃作甚,这只是一个故事啊!小时候我奶奶讲给我听的。”孑问道:“你儿子是叫什么名字?挺乖巧的一孩子。”李祥答道:“叫李意,我们没读过书,尽做些没用的事,希望给他念书,以后能做有意义的事。”孑又问:“那念书得到城里念吧,为什么不在城里盖一个屋子呢?还能和嫂子天天见面,不好吗?”李祥听了摇头叹气道:“看来你对这些事情是一点不懂,县城里的房子是东临的县城所在建,自己是不允许建的,我们只能到县城所去买房或者租房。城区外的房子都受县城所管,虽然可以自己盖,不过每年还是得收地税,离城区越近税越多。你嫂子的父亲以前做生意的,挣了些钱,他们家也只能在城区外盖房子。”孑听了强忍着诧异,说:“哦,原来是这样啊!”
路上边走边听着故事,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他们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村口,在经过村头时李祥朝村长家望了一眼,也没停下来,和孑说说笑笑就回家了。回到家后太阳刚落山,孑在屋里扫视了一遍,问道:“小意和奶奶呢?”“应该在屋后的地里吧。”李祥答道。孑手里提着兔子来到屋后,奶奶果然在地里拔草,小意在前头玩着泥巴。
孑来到奶奶的身前,她正弯着腰,拔草的动作缓慢,但草拔的很干净。“这是我昨天答应的,还你的兔子,奶奶!”孑大声道。奶奶回过头来,用不太干净的双手捶着腰,开心道:“嘿,孩子你真是把好手,还会抓兔子啊?明天叫我们家李祥给你带进县城里,活的,能值不少钱嘞!”生怕奶奶又听不见,孑特地上前一步,凑着她的耳朵,明显又提高了音量,道:“奶奶,这是我昨天吃你们家东西,今天还你的!”奶奶这下听见了,她拉上小庸,示意孑天黑了,先回家。
一根蜡烛昏黄的灯光下,和昨天一样,四个人开始吃饭,小庸吃不下,李祥说晚点再喂他。奶奶坐得离孑非常近,她缓缓道:“我今天想起来了,你是外村的,前些天大伙捡到你的,说你这孩子啊,是被海水冲过来的,我今天就寻思,孩子啊,你是不是隔壁村的?有啥事想不开呢,还是海里翻了船呢?”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半天,看了看李祥,又看了看奶奶,说:“祥哥啊,你就把我当你弟弟吧,我在你们家感觉挺亲切的,不白吃你们家粮食,我每天能给祥哥帮忙干活,我还算是把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