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不是拉扯过我的眼皮,想看看里面藏了什么东西?虽然我不敢肯定,但我确实有种感觉,在我还睡眼惺忪的时候,有一个轻盈且略显粗糙的刷子划过了我的脸颊。现在我彻底清醒了,我看到它正坐在我的枕边,专注地观察着我。
它的个头儿还不如一个椰子大。毛短且有光泽,浑身从脚趾一直到头顶都长满了这样的毛,让它看起来像个毛绒玩具。唯独脸上有所不同,像罩了一个黑色缎子面具一样,两只眼睛透过面具闪着光。
天才蒙蒙亮。昨晚因为疲倦忘记关掉的马灯还发着光。伴着这个灯光,衬着石灰粉刷的白色墙壁,我看清楚了这个黎明的使者。
如果再晚几个钟头,我也不会对它的出现如此大惊小怪了。它的许多同类就生活在我茅屋周围的大树上。一大家子就在一根树枝上玩耍。可我是昨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才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来到这里,所以此刻我屏住呼吸,端详着这只靠近我面庞的小猴子。
它一动不动,一双镶嵌在黑缎子似的脸庞上的眼睛专注地打量着我。
它的眼神里既没有害怕和怀疑,也没有好奇的意味。对它而言,我不过就是一个需要认真研究的对象。
一会儿,这个毛茸茸的,婴儿拳头大小的脑袋歪向了左边,伶俐的眼神里写满了忧郁和怜悯,好像是因为我。
这双眼睛看上去是善意的,似乎想给我一些忠告,什么忠告呢?
大概我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这个金褐色的小毛球立刻蹦跳起来,飞速越过一件件家具,来到敞开的窗户边,最后它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雾气中。
昨晚就寝时随手一扔的丛林服还在地上,就在行军床脚下的马灯边上。
穿好衣服,我来到走廊。
记得昨晚到达这个漆黑一片的露营地时,我隐约看到茅屋周围被一片灌木丛包围着。房前有一片宽阔的空地,伸向夜的深处。不过现在,一切都被浓雾所笼罩。剩下的唯一坐标,就是天边乞力马扎罗山上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高地。
隐隐地,我听到了一种类似骰子滚动的声音,声音来自通往走廊的原木台阶。我看到一只羚羊慢悠悠地爬上了台阶。
真的是一只羚羊,但非常瘦小,耳朵还不到我的膝盖,还有纤细如松枝一样的角和指甲盖大小的蹄子。
这个奇妙的生物从雾气中走来,停在我脚边,抬起了头。我尽可能小心地弯下身子,把手伸向这个如雕刻品一般精致的小脑袋。小羚羊一动不动。我轻轻地触摸着它的鼻子,开始安抚它。
它任我为之,两只眼睛望着我。在它难以形容的温柔之下,我感受到了和刚才小猴子一样伶俐、忧郁的神情。我再一次感到不解。
羚羊舔了舔我的手指,仿佛要为自己不能开口说话致歉。接着它缓缓地移开脑袋,走向台阶。骰子滚动的声音再次响起,它也消失了。
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迷人且短暂的热带黎明隐去了,大地迎来了清晨里的第一道晨曦。
五彩缤纷的光线华丽地划破暗影,此刻世间的一切都变得光彩夺目起来。
乞力马扎罗山上的皑皑白雪在阳光映衬下反射出亿万支朱红色的箭。
团团浓雾被阳光之火击碎,幻化成片片袅袅轻纱,盘旋着。露珠如钻石般在阳光下闪耀。
平日干枯、粗糙而且焦黄的草地这会儿也变得柔软起来,还闪出了玫瑰色的光芒。
我居住的茅屋周围的大树树冠也像重新上了颜料,鸟儿在歌唱,猴子在聒噪。
走廊前面,雾气和蒸汽逐渐消散,显现出一片更宽广、更神秘的绿色空间。远处一大块浮云在涌动。
幕布拉开,大地即将上演今日的戏剧。
在林中空地的尽头,还飘浮着不可捉摸的薄雾的地方,有流水在闪光。
那是一汪湖水?还是一个池塘?抑或是一片沼泽?都不是。大概是一处由并不丰沛的地下水滋润的水域,无力扩张,在一片茂密的草丛、芦苇和灌木荆棘中波动。
水边生活着各种野兽。
在我刚结束的东部非洲之旅中,我曾在基伍湖、坦噶尼喀湖以及乌干达和肯尼亚的沿途见到过很多野兽。但大都是转瞬即逝的一瞥。因为它们一听到汽车的马达声就立刻四散而去,受到惊吓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我眼前。
有时即便我有机会在未被察觉的情况下观察一只野兽,也只能离得远远的,或是隐蔽在暗处偷偷地张望。
我带着一种特殊的渴望、兴奋、向往和沮丧的心情观察那些在干旱荆棘丛中自由和纯洁的生命。我觉得自己好像找回了失去记忆的岁月里曾经梦到过的天堂。但是,我虽已经触摸到了天堂的门槛,却依旧无法跨越。
一次次相遇,一次次失望。我终于产生了一种幼稚且挑剔的要求——重返朴素、纯洁世界的最初时刻。
因此,在回欧洲之前,我决定顺道参观肯尼亚的一个皇家野生公园。听说在这些自然保护区里,极其严格的法律保证了所有的野生动物都能以原生态的方式生活。
此刻,野兽们就在那里。
它们按照种类、属系和家族聚集在一起。不是因为警惕和怀疑周围的环境,而是出于本能。它们用这种方式应对可能的其他兽类的袭击。这些水洼旁和睦相处的野兽同灌木丛和朝霞融为一体。
从我这个位置看不清楚它们的动作,也分辨不出色彩是否和谐。但我能看清成百上千的野兽亲密无间。它们在此时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惊慌。
小羚羊、大羚羊、长颈鹿、牛羚、斑马、犀牛、野牛、大象,所有的野兽或驻足或闲庭信步,一切都跟随自己的心意。
柔和的阳光斜照在乞力马扎罗山顶的白雪上。清晨凉爽的微风还在与最后几片云彩嬉戏。透过残雾可以看见野兽饮水处和牧场上还很热闹。那里有各种各样的脸庞、鼻子;或暗色或金色,或呈条纹状的身影;直角、尖角、弧形、粗壮的长鼻和象牙。这一切的一切共同构成了一块硕大的壁毯,高挂在非洲的大山之上。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离开长廊,走了出去。我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我感到野兽在召唤我走向人类时代开启之前的幸福。
我顺着树木组成的屏障,沿着林中空地边沿的小路前行。随着我越走越近,这仙境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多彩起来。
每走一步都能让我发现更丰富的动物家族,领略它们的机敏和力量。我看清了羚羊的皮毛、野牛可怕的前额,还有大象花岗岩般的身躯。
它们从一片草丛吃到另一片草丛,从一片水洼喝到另一片水洼,我则继续缓慢前行。它们始终沉浸在自己和平的王国之中,我越走越觉得它们越发真实,越发容易接近。
我来到荆棘丛的边缘。只要穿过它,接近那片波光粼粼的水域,我就可以在野兽们的专属领地感受它们的友谊了。
无论什么都阻拦不了我。所有的谨慎、自卫的本能都已被我抛在一边,在一个隐约但强烈的冲动下我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我的愿望即将得到满足。
就在此时,一个警告制止了我。警告就来自我身边的某处。绝不是动物,我已融入它们的世界。我想是人类。
我听到了一句英语:“您不该再往前走了。”
在一丛灌木的阴影里我看见一个瘦小的轮廓,离我顶多两三步远。她没有刻意躲藏,不过因为她穿着暗灰色背带裤,倚在一棵大树旁,一动不动,使她看起来好像与这棵树融为了一体。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梳剪成圆球形发型的乌黑头发遮住了前额,圆圆的脸晒成了棕褐色,皮肤很光滑,脖子纤细且柔软。棕色的大眼睛仿佛对我不屑一顾,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野兽。
这个眼神让我觉得这个孩子把我看成比她还小的小孩,所以很不自在。
我低声问道:“不能到那边去吗?是禁止的?”
孩子点了下头,目光还是没有离开那群野兽。
我继续问道:“肯定不行吗?”
“还有谁能比我更清楚?”孩子说道,“我爸爸是这个皇家动物园的主管。”
“这下我明白了,”我说,“他让儿子负责监督。”
棕色的大眼睛终于转向了我。这个晒得黑黑的小家伙第一次显露了与她年龄相称的表情。
“您搞错了,我不是男孩,我是女孩。我叫帕特里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