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温暖的触觉抚上额头,轻轻的,软软的,似乎怕惊醒她,然而又希望她快些醒来似的,温柔地蠕动着。
楚煜,是你吗?楚煜,你到哪里去了?楚煜,你知道吗,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我居然穿越时空,来到南北朝时期的齐国,还变成一个叫斛律妍的女子。楚煜……
刘一想拉住那只手,却不若想象中的宽厚结实,反而娇小得让人生疑。
“漂亮姐姐,漂亮姐姐,你快点醒吧,漂亮姐姐。”是个稚嫩的小女孩的声音。
这是谁?是叫我吗?
刘一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正托着腮趴在床头,不过四五岁,小小的苹果脸,却长了一个尖下颌,大眼睛,长睫毛,梳着两个羊角辫儿,穿着绣花的裤褂,可爱得不得了。
见刘一醒过来,小女孩一脸惊喜,“漂亮姐姐,你终于醒了,你已经睡了两天一夜了。”
“你……”
“我叫苏清婉,我爹爹说这是取自诗经里的句子,‘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他希望我越长越美丽……像大姐姐一样美丽。”
小女孩用肉乎乎的小手指着刘一,小小年纪,忽然对美有了简单明了的标准。要是往常,被人如此称赞,刘一早就在心里大大地虚荣一番了,但是,此时,她只有不好的预感。
“爹爹?”这称呼未免太古典了吧。
“我爹爹是南阳郡守,苏洛大人,别人都说他是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苏清婉误会了刘一的意思,奶声奶气地介绍着。
南阳郡守?
——这里是齐国南阳郡,我是兰陵王高肃。
——你是斛律子珩上将军之妹,斛律妍。
言犹在耳——那个差点置她于死地的鬼面人,那个诡异恐怖的黑衣人……真的不是梦吗?
刘一觉得自己比想象的要镇定得多——至少,她还能清醒地思考。
她打量着身处的房间,首先入眼的是一座紫檀雕花底座,绢面绣连绵山水的四牒大屏风,挡住了外界的一切,使得身处的空间更显狭小,小得一床一柜就成了这个空间的全部。床以乘尘封顶,顶部雕饰花样繁复的如意云纹,四周挂帐,是淡蓝色绣石竹质地轻柔的纱,床上是一床湖绿色绣金凤的锦缎被褥,还有一个五彩丝线织成的圆形靠垫,床的周围镶着矮围,雕刻着复杂精致的缠枝睡莲。刘一轻轻抚摸着这些花纹,仿佛在触摸一个错综迷离的梦境。
这不是她的床,她的床小而舒适,铺着学校统一发的蓝格子床单,床上有一只可爱的小熊,床头挂一串玻璃风铃。这也不是医院的床,医院的床永远是洁白的,单调的白色。
这是梦境吗?可是那个小女孩又真实地存在着。齐国、高肃、郡守,一个个因遥远而陌生的词汇像一串诡异的音符从刘一耳边滑过,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为什么一觉醒来,风云变色?真的是穿越时空吗?
是什么令她身处陌生的时空?
还有自己这张脸,因为陌生而倍显恐怖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姐姐,喝水。”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把一杯水端到刘一面前。
“谢谢,小妹妹,有没有镜子。”
“有的,在外面,姐姐跟我来。”
刘一在床下找到鞋子,意料之中的陌生——是一双样式古怪应该称之为靴子的东西。似棕非棕的毛皮底色,用金银线在鞋帮处绣着兽面,鞋尖微微上翘,勉强可以称之为样式前卫的短靴。
“姐姐,你是不是不会穿鞋子?爹爹说,乖孩子要学会自己穿鞋子。”
“唉,我是没见过这么怪的鞋。”刘一无奈地抱怨,终于还是套上了。
“跟我来,跟我来,就在这儿呢。”
刘一跟着小女孩绕过屏风。屏风外面是这个房间的另外部分,比里面稍微大一些。地上铺着席子,占据了空间的主要位置,用明暗的变化织出花纹。席子上有两个和刚才床上相似的靠垫,有一个矮几。矮几旁是一个造型奇特,整体呈弧形,有三条腿,像凳子又不像凳子的家具。房屋的一侧放置着类似梳妆台的摆设,下面的柜子呈四方形,以四只昂首挺胸的神兽为足,柜子周身以半透雕的手法雕饰蝙蝠和佛手。柜子上方是一面椭圆形铜镜,以四合云的图案为框,二龙戏珠为托。
刘一置身镜前,黄铜虽然精心打磨,但毕竟不能比拟背涂水银的玻璃,折射的人样有些变形,色彩也不够真实,刘一看起来有些不习惯,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看清镜中人——
标准的鸭蛋脸小巧圆润,眉如远山含黛不画而娇,眼似一湖春水怒也含情,鼻梁高挺,嘴形小巧,微微一翘就是一个好看的弧度——一如她那夜在小铜镜中见到的倒影。
刘一以为自己会像当时似的发疯,被这张脸吓晕过去。但是她没有,她很平静,平静得出乎自己的意料。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一个一千五百年前的孤魂,她与刘一在错过整整一千五百年后,却神奇地合二为一。
是我变成了她,还是她变成了我?刘一问自己,仿佛梦迷蝴蝶的庄生。
“小妹妹,你看我和镜中人一样吗?”
小女孩点点头,复又摇摇头,“镜子照出来的不如大姐姐漂亮。”
“是吗……”
镜中人——或者说斛律妍——真的是很漂亮啊,把她本来很自信的容貌都比了下去,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不希稀罕!没人能比得上刘一,独一无二的刘一……
怎样才能再做回自己?怎样才能再见到楚煜?
“小妹妹,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这是南阳郡衙内宅。”
清朗的男声自门外想起,刘一诧异地转身,见一男子正踏入房门。他看来二十出头,剑眉星目,身形挺拔,一身皂衣,腰悬佩刀,整个人有一种很端正的朗朗气质。
似乎是个官差,刘一在心中迅速作出判断。
“锋叔叔,接着我。”苏清婉从柜子上跳下来,完全忽视了这个柜子的高度相对于她的身高来说的危险。刘一吓了一跳,反应慢半拍,还好来人的速度够快,身形一晃就把清婉接在手里,避免了这个小小的身子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苏清婉“格格”地笑,好像很为刚才的危险动作而开心。
“你再顽皮,当心你爹爹又把你关到柴房。”
“你不告诉他,他就不知道了。”
刘一看得出来,被苏清婉称为“锋叔叔”的人根本是拿这个顽皮的小女孩没办法。不过他刚才的身手可不是盖的,从门口到梳妆台至少有十步的距离,而苏清婉下落的时间不足一秒,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跨越这段距离,简直是闪电的速度。
男子放下小女孩,向刘一抱拳行礼,“在下是南阳郡护卫拓拔锋,见过斛律妍小姐。”
斛律妍?呃……怎么有点鸠占鹊巢的感觉?刘一尴尬地笑笑,算是回应。
“前夜兰陵王带小姐来到郡衙,小姐这两天一直昏迷不醒,如今可觉得身体不适?”
“没事了,多谢关心……请问,那个鬼面,哦,不,我是说兰陵王现在哪儿?”
刘一当然得问清楚这件事这个人。毕竟,他可是差点掐死她,难保以后碰到他,他不会突发神经,再给她来这么一下子,那她可真是小命难保了。
“郡守苏洛大人如今陪兰陵王就在前堂,也请斛律小姐去前堂讲话。”
拓拔锋回话恭谨,然而刘一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譬如刚才那一句——
“谁请我去前堂讲话,苏洛大人?还是兰陵王?”
拓拔锋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惊讶——这个女子相当聪明……戒备心也相当重啊。
“是苏洛苏大人。”
这个回答倒是出乎刘一的意料,原以为是兰陵王高肃,他似乎与斛律妍有很深的过节,所以自己想问清楚,以便想个对策。而苏洛……莫非他也认识斛律妍?
“是去王法大堂吗?爹爹是不是又要问案了?我也要去听。”
苏清婉突然插话,刘一一愣——王法大堂,她在电视上看过,那可是审案的地方。
拓拔锋看了刘一一眼,才蹲下身子与苏清婉平视,语气中有一丝无奈:“苏大人只是请斛律小姐过去说几句话,吩咐过不让你跟着。”
恐怕没那么简单,刘一心中冷笑,然而她也没什么可怕的,纵然怕,也无处可逃。
苏清婉却不明白大人的心思,径自耍起小孩心性,又是跺脚又是摇手,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我要去,我要去,我就是要去嘛。”
拓拔锋只是为难地杵在那儿,本来挺严肃的一张脸变得哭笑不得。
刘一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还想尽快知道局势要往什么方向发展呢。她蹲下身子,“清婉,你不是要变成大美女吗?这样耍赖可是变不成大美女的哦。”
苏清婉不闹了,眨巴着大眼睛,“为什么变不成大美女?”
“因为大美女都是听话的好孩子,爹爹不让做的事就不做。姐姐小时候可就是听话的好孩子。”
“那我也是好孩子,我要听爹爹的话。我长大了要像姐姐一样漂亮。”
“真乖啊,自己去玩吧。”
刘一拉了拉她的羊角辫,站起身。拓拔锋颔首致谢,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王法大堂并无刘一想象中的气势万钧。印象中,公堂之上一定要挂着一块大匾,四个大字“明镜高悬”熠熠生辉;匾额下一官员正襟危坐,三班衙役分列两旁,手执刑杖,见人进来,便高呼“威——武——”
此时的王法大堂,气氛倒算随意,堂中就两个人。一个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坐在椅子上,审视刘一的正是鬼面人高肃。另一个四十上下,面容清瘦,修眉凤目,气质儒雅,刘一猜他应该就是拓拔锋口中的苏洛大人。
苏洛见刘一进来,起身抱拳行礼,“下官南阳郡守苏洛,见过斛律妍小姐——小姐身体可无恙了?”
郡守自称下官,看来这上将军之妹的身份还挺高贵的,就是不知与兰陵王比起来又如何——看他那冷冰冰的目光,搞不好又要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举动,不知以身份压他能不能压住?
刘一飞快地转着脑筋,应对颇为谨慎——她可不要糊里糊涂地丢了小命,做这一千五百年前的孤魂野鬼。
“多谢大人记挂,小女子并无大碍,若不是路遇歹人,也不会昏迷至今,失礼了。”
说到“歹人”的时候,她故意加重语气,扫了高肃一眼——初次见他的面具,正是夜间,烛火掩映,不甚清晰,已觉得胆战心惊。如今青天白日,那面具看得清清楚楚,但见色彩夸张,造型诡异,愈添狰狞,仿佛幽冥恶鬼附着其上,透着一股凶恶阴寒之气,只看一眼,便觉脊背泛起丝丝凉气。
史书上记载兰陵王的面具是震慑敌人之用,而面具下的脸柔美至极。不知真假,刘一决定持怀疑态度。史书上还说高肃“音容兼美”,可她怎么听那声音都是阴沉恐怖——古人的审美观点还真是另类。
“是苏洛治下不严,才会令小姐受惊。斛律小姐只管将当时的情景讲出来,给下官一些提示,也好让下官尽快将歹人缉拿归案。”
当时的情景……莫非高肃没告诉他?刘一看了看一直坐在上位、不置一辞的鬼面人——后者唇边的冷笑,总让她觉得别有深意。
还有这个南阳郡守,外表温文,言谈客气,笑容如春风拂面,然而那双眼睛,光芒内敛,深藏不露,望之令人凛然。
再有拓拔锋,一身正气,不苟言笑,看来不像诡诈之人,可为什么言辞闪烁,连“王法大堂”都不肯言明。
这些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请自己来讲话,讲什么话?就是想查出谁令斛律妍小姐受伤昏迷吗?那高肃坐在上面干什么?认定自己不敢把他供出来吗?还是……
刘一心一动,莫非,他们想知道那个黑衣人的事?
不过是一瞬间,玲珑心思已是百转千回,“当时的情景……”刘一故作沉思状,忽而又作抚额痛苦状,“我受了惊吓,头昏昏沉沉的,什么都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是兰陵王救了我,至于发生了什么,王爷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她挑衅地看向那个高高在上的鬼面人,三个设计她一个,办不到!她要先发制人,看他们如何稳住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