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高肃脸上的修罗面具以及面具下那苍白干涸的嘴唇,心乱如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看到眼前狰狞的面具与熟悉的容颜交错重叠。
她迟疑良久,伸出手去,慢慢掀起他脸上的面具——楚煜,我终究需要你给我坚持下去的勇气。
吐尽最后一口脓血,刘一感到一阵眩晕,然而心中却轻松下来,清理完伤口,他应该能好起来吧?
“我……很像他吗?”
一直昏迷的男子,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仍趴在地上,没有回头,只淡淡地问。
刘一一愣,看着他弧线完美的侧脸,一身力气都在救人时耗尽了,虚脱般地躺在他旁边,眼里有一点点痴迷,有一点点恍惚。
“是啊,你们很像,真的很像……”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刘一浅浅一笑,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着石壁,“他是个像阳光一样的男孩子,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无穷无尽的希望。他热情、开朗、幽默,轻而易举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她不知是在讲给高肃听,还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很轻,有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仿佛把那遥远的、逝去的幸福瞬间就带到了眼前。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她躺在阴冷的石洞中,很饿、很冷,然而往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一幕幕回放,她就有了很温暖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与楚煜相依相伴的日子。
那个让她的生命变得五彩斑斓的男孩子,现在想起来,仍是满心幸福,甜蜜而酸楚。只是,这一份幸福,她如今亲手割断了。她将执手石抛下万丈深渊,亦是抛下了所有回程与聚首的希望。
她转过头去,看那一张让她魂牵梦萦的脸。她让自己的目光一寸寸地在他脸上流连,看那弧线完美的轮廓、微翘的唇、高挺的鼻、飞扬的眉,而那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如今紧紧闭着——他睡了。
他睡了,她才敢这么放肆,放肆地去留恋、放肆地去不舍、放肆地把他当成楚煜。
眼中有雾气氤氲而起,她拉起他的手臂,轻轻地环过自己的肩,而她靠向他,就好像……楚煜在搂着她。
泪就一颗一颗地滑落,为那一份久违的、虚伪的温柔。
她却没有看见,在她头顶,那双紧闭的眸子慢慢张开,像夜空一样深邃幽暗。
高肃就这样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臂环过刘一的肩,仿佛他在拥她入怀。
尽管,他什么也不曾做;尽管,她的依恋也没有半分给他。
然而,就是这样一份虚伪的温柔,他依然不忍放手,不用天长地久,只要再多一秒钟就够了。
但是,是谁说过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更何况,老天,从不吝啬掠夺。
有阴冷的风呼啸而来,他虽受了伤,仍听得真切。揽着刘一的手臂一使力,将她抛出去,大喊:“躲起来!”
刘一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巨大的阴影从洞外扑进来。她一惊,也知道危险临近。
而高肃反身而起。
黑影扑至,他侧身避开凌厉的锋芒,手一抓一提一抛,硬生生地将那黑影从洞中摔了出去。
刘一惊魂未定,见那黑影又卷土重来,想是发现了洞中人的厉害,这一次掀起的风更猛,伴着怪啸连连,震得山洞嗡嗡作响。
刘一这才看清,攻击他们的是一只巨型怪鸟。像雕,却又比雕大出数倍,足有人高,赤纹青羽白喙,一双利爪像被淬过的钢,泛着冷冷的寒光,倘若招呼在人身上,必是一个血窟窿。
她从腰间拔出匕首抛过去,“高肃接着!”
高肃抄手接住,而巨鸟也呼啸而至——
“当!”匕首与利爪相碰,竟迸溅出钢花焰火。刘一看得心惊肉跳——这哪里是鸟啊,简直就是一架小型战斗机。
而高肃,本不会将这样的畜生放在眼里。但他现在重伤在身,体力不支,每动一下,伤口都是撕心裂肺的疼,渐渐地就落了下风,身上又不知多了几许伤痕。
刘一看得心焦不已,仿佛那巨鸟的利爪都抓在她身上一样,痛得不得了,索性从地上捡起一根不知是什么禽兽的大骨头,加入了战斗。
她没有高肃那样的身手,幸好反应够快,在高肃与巨鸟缠斗的同时,专找空隙,攻击巨鸟的眼睛。眼睛本来就是动物身上最柔软的地方,那巨鸟虽厉害,也经不住眼睛被刘一狠狠敲上几骨头,顿时晕头转向,被高肃的匕首刺个正着。
刘一欣喜不已,忘情高呼,却没料到禽兽负伤之后只会更加凶猛。那巨鸟吃痛,嗷嗷怪叫,翅膀横扫,竟将高肃摔了出去。
高肃的伤势本就内忧外患,全凭一股信念在支持,已近极限,这一摔一撞之下,伤了肺腑,一口血喷了出来,竟再也起不来。
“高肃——”刘一惊叫着扑上前,用身体替他挡住巨鸟的攻击。这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做出最本能的反应。
然而高肃,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在巨鸟扑至之前,反身将刘一压在身下。
刘一再来不及做些什么,因为她看到巨鸟锋利的爪子,已闪着钢刀一样的寒光,狠狠抓向高肃背心!
“不要——”
她肝胆俱裂!
预料之中的惨剧却没有发生,那寒光凛凛的爪子竟软软地搭在高肃背上。而那巨鸟,就像放慢镜头一样,一点一点倒下,从高肃背上滚落。
刘一只傻愣愣地看着,直到有人上前将两人扶起,她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生死一瞬间,一支利箭贯穿了巨鸟的头颅。
及时赶到的是高肃的侍卫,所有人想起方才的一幕,都惊出一身汗。原来,昨夜随行侍卫发现高肃与刘一不见了,寻着蛛丝马迹找到悬崖边,见有打斗的痕迹,只道两人遭遇危险,摔落悬崖,所以纷纷寻路去崖底搜寻,却一无所获。
而月露白守在悬崖边,不肯离开,想是发现了巨鸟的踪迹,推测两人不曾跌落崖底。但一匹马是不是真的有这么聪明,谁也不得而知。然而,众侍卫确实是被月露白拖回悬崖边,听到巨鸟的叫声以及厮打声,才抱着一线希望下来寻找,不想正巧救了两人的命。
刘一惊魂未定,想看高肃伤势如何,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众侍卫已将他们的王围在中间,七手八脚地为其医治伤势。而她,被排除在圈外,想近前都不可能了。
她只能自那些彪形大汉身形的缝隙中,看到刚刚与她生死与共的男子已然昏迷不醒,新伤旧伤交错纵横,令原就严重的伤势更是雪上加霜,血止都止不住,脸色苍白如纸,隐隐透着灰败,看得人心慌意乱。
她本来以为,能让她心慌意乱的,只是那与楚煜相似的容颜。可是为什么,她的视线中多了一些其他的让她关切的东西?那些东西令她的心在牵扯,她说不清是什么,只是隐约觉得,巨鸟扑至之时她冲上去,想保护的似乎不仅仅是心中的影子。
有了高肃那些身怀绝技的侍卫,离开悬崖不再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等刘一真正从飞檐走壁、腾云驾雾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天光大亮。而她已置身在马车之中,走在奔赴帝都的路上了。没想到,打了一路、闹了一路、犟了一路,到最后,她还是坐上了他为她准备的马车——竟然,还是心甘情愿的。
是不是有很多事,最初坚持,慢慢地就变了?有很多事,最初讨厌,慢慢地就喜欢了?
与她同乘马车的,是高肃。他不是坐着,如果他能坐着,能说话,恐怕还是会嘲笑她娇气。但是现在,他昏迷不醒,便什么也不能说了。
刘一的目光长时间停在他脸上,他脸上又罩上了面具。本来那面具在她手中把玩着,但是他一直呓语,叫着母亲、叫着脸、叫着面具,在恐惧着什么,在躲避着什么,眉头始终不曾展开,似乎深陷梦魇,无力自拔。刘一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往事,什么样的梦境,才能让一个如此冷硬强势的男人在卸去层层伪装之后,软弱得像个迷途的孩子。
她的心忽然就柔软地疼起来,把面具戴在他脸上,轻声哄着:“没事了,看,面具在你脸上,你不会再看到那张脸了,不会了。”
不知道是她的声音能穿透梦境,还是那面具真的能安抚人心,高肃不再痛苦地呓语,眉头也渐渐舒展。但是他的手,蓦然拉住她的手,刘一一惊,却没有把手抽回来。她知道,那只是高肃昏迷中无意识的动作,是深陷梦魇的人对温暖的渴望,那么她没有必要那么残忍,是不是?更何况,她,也渴望温暖,楚煜似的温暖。
于是,在马车行走的节奏中,他在他的梦境中沉浮,她在她的思念中辗转,但是,他们的手紧紧交握。
刘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是马车骤然停下,她险些从位子上掉下去,这才惊醒。赶忙转头看高肃,还好,他睡得很安然,呼吸平稳,高热的温度退了不少,显然是在好转。
刘一松了口气,正想挑帘看看外面是什么状况,未曾想有人在马车外恭谨地禀告:“斛律妍小姐,兰陵王府到了。”
到了?竟然到帝都了!
刘一心情大好,赶了四五天的路,终于到目的地了。虽说帝都的状况她一无所知,前途也是一片迷茫。但至少眼下高肃可以得到更好的医治,而她,也能高床软枕,暂时睡个安稳觉了那就值得祝贺,不是吗?
她从马车上跳下来,眼见面前一座雕梁画柱斗拱飞檐的府第,金匾朱漆的大门,上书四个大字“兰陵王府”。
“好气派啊!”她心中赞叹,想这王府与她住了一个月的郡衙小院,从外观上就不可同日而语,而内部又不知怎样奢华呢。
回身,见侍卫已将高肃从马车上扶了下来。此时大门左右洞开,一干侍卫抬着高肃往里走。她也跟过去,然而一个侍卫拦住她,“这里是兰陵王府,王爷重伤在身,不宜待客,让小人送斛律妍小姐回上将军府。”
“我……”刘一完全没料到此时会被人挡驾,这才意识到高肃身边的人看她的目光都很冷,她以前只顾和高肃较劲,倒忽略了其他人。
“我只想看看他的伤势……看……”
“不劳斛律妍小姐费心,咱们王府自会请大夫,小姐请。”
侍卫手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表情很冷很硬,那意思已经摆明了是在轰人。
刘一张口结舌,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毫无立场。莫说她不是真的斛律妍,就算她是,人家不欢迎,难道她还能硬闯吗?更何况,她与高肃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吧。
心中忽然就有一点点淡淡的清冷和落寂,她看着高肃的身影进了王府,而那朱漆大门轰然关闭,将视线中所关心的那些她明了与不明了的一切阻断。
她笑了,笑容中有她自己都不能明了的自嘲意味,“既然如此,送本小姐回府。”
她转身,深吸了一口帝都清冷的空气,那眼神就在呼吸间变了,冷漠、骄傲、锋利,而不动声色,看得侍卫就有些错愕——
他,似乎看到了梅花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