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是被冻醒的。
冰寒彻骨的山风吹到身上,渗到骨髓里,连梦境都结满了冰。
她终于睁开眼睛,感觉自己依然在梦境中的冰河里沉浮,晃啊晃,连带天空、峭壁都一起荡啊荡的。
这是什么地方?她是躺着?还是站着?
等她终于弄明白自身处境的时候,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尖叫,惊得回声荡荡,久久才散去。
不会吧,她正挂在峭壁上!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维系生命的只有腰间几根岌岌可危的枯藤,随时可能跌入万丈深渊。
救命啊!
然而,刘一的经历与心理承受能力毕竟不同常人,一颗心也算是千锤百炼,片刻的惊惶失措之后,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眼前的境遇。
看到腰间的枯藤都打着结,用一种已经算是在这种情况下最安全的方式固定着她的身体。这就绝对不能用幸运来解释,而是有人刻意为之,而这个人,也只能是高肃。
一定是两个人在下落过程中,高肃扯住这些沿崖壁垂下来的藤蔓拴住她,救了她一命。只是难以想象,那个重伤在身的男人,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用怎样的毅力才能完成这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念及此,刘一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心又被恐惧填满——高肃呢?
他是不是用藤蔓固定住她的身体,就再也没有力气,跌进这万丈深渊?
“高肃——”她绝望地大喊,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寂寥回声,遥远而凄厉。
“高肃,高肃,你回答我——你怎么敢丢下我,我不让你放手,你怎么敢放手,你怎么敢放手?”
在我亲手毁掉自己所有的希望之后,你为什么要这么轻易放手?轻易地放弃生命!让我的坚持变得那样苍白,让我斩断希望的举动变得那样可笑,且毫无意义……
万仞绝壁上,刘一一个人悬在半空,不顾一切地哭喊,宣泄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怨愤。染血的枯藤在眼前摇晃,挂着凝结变色的血肉,触目惊心,仿佛要证明其存在的意义不只为了维系她的生命,也为了记录曾经有人用怎样惨烈的方式才能让她活下来。
“高肃——高肃——”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只知道这样不停地喊,不停地喊,才不会让心因痛极而四分五裂。
“刘一……”
细若游丝的声音不知从那个角落传来,荡在风中,似有若无。刘一一怔,是错觉吗?怎么好像有人在叫她?
“高肃,高肃,是不是你?你在哪儿?”她止住悲声,满怀希冀地四下搜寻。
“我在你下面……”
下面?下面!
刘一努力向下看去,此时雾气弥漫,可见度并不高。不过也好,免去了那种高空俯瞰的眩晕。而她视线所达的极限处,模模糊糊地见到一个人影,不知用了什么方式,稳稳地立在半空,竟然还是那种凌云虚度、高不可攀的傲然。
高肃!
刘一先喜后怒,喜是一闪而逝的惊喜,怒却是极度担惊受怕之后蓦然解脱,那种虚脱般的愤怒。
她一咬牙,抓住旁边的藤蔓,割断腰上的束缚,一点一点滑下来。所有的担心转化成怒火,一点点积聚,竟忘了去恐惧自己的行为有多危险,反而安安稳稳地落到高肃旁边。
此时,她才发现,高肃并不是凌空立着,而是崖壁上有突起的石头,形成一个平台,他站在上面。而更神奇的是,在他身后,竟然还有个石洞,与突出在外的平台相连,像是个带着露台的小房间——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刘一惊讶于眼前的景象,但那只是片刻的事。片刻之后,她更是火冒三丈,怒视着面前不置一词的鬼面男子,“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挂在那里,自己却躲到这里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有多害怕?我以为你死了!”
“对不起……”
他依然是淡淡的,敷衍的样子,好像道歉只是三个平淡如水的字,与心意无关。
刘一就更愤怒,“对不起有什么用!你总是这样,习惯了高高在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管别人的感受。就算是救人都是施舍,都是恩赐,那我为什么要领你的情,我为什么要为你担惊受怕,我为什么……”
她捂住脸,她不想哭的,真的不想哭,可是为什么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自指缝中溢出来?她为什么不能争气一点!她恨死这个样子的自己了!
“刘一……”
高肃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的肩。然而刘一狠狠地推开他,“不要和我说话,我讨厌听你说话!”
然而一推之下,她就发现不对劲了。武功卓绝的兰陵王被她这么一推,竟重重地撞在石壁上,而后痛苦地滑倒在地。而石壁上,拖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色背影。
“高肃?”
刘一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抢身上前扶住他。这才发现高肃虽然前面看起来很正常的样子,可是他的后背,血肉模糊,砂石砾土混杂其中,惨不忍睹,甚至有几个地方,肌肉撕裂,像小孩的嘴一样张开,深可见骨。
刘一一下子蒙了,脸上血色褪尽,连嘴唇都在颤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藤蔓断了,我从上面摔了下来,结果……就是你看到的。”他的声音很虚弱、很疲惫,然而,却轻松。
“你怎么可以……九死一生的事,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她的手停在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上面,然而又不敢碰触,只是悬在哪里,抖得不能自抑。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高肃喘息着轻笑,“毕竟我还活着,你看……这个世界是有奇迹的,老天用一块石头托住了我,所以,你也应该替我庆幸,不是吗?”
他把她的手拉到前面,自己倚着石壁坐着。他真的很疲惫,疲惫得眼前的景物都模糊成一片,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清醒多长时间。
“不能靠。”刘一扶住他,强忍住眼泪,吸着鼻子道,“你伤得太厉害了,必须马上处理伤口。”
她不敢碰他背,便只能小心地扶着他的肩。这是一个温柔而亲密的姿势,冰冷的鬼面下,那眼神便有了恍惚,她其实也是会关心他的吧,把他当成高肃来关心,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
“你烧得好厉害。”
她的手在他的颈边,冰凉的温度让他一震。他赶忙拉下她的手,强自一笑,“我睡一觉就好了。”
“不准睡!”她霸道地喝止他。
他一愣,看那双清水似的眸子中有深切的恐惧。
“不准睡,”她挨近他,强硬的语气低下去,有一种不确定的恐惧在其中,“不准睡,求求你。”
“怕我一睡就醒不过来吗?”
刘一没有说话,那一双翦水双瞳仿佛再也没力气承载什么,一颗泪就那样晶莹地滚下来。
高肃一震,伸出手去,不知是想接住那滴泪,还是想抚上那张净如素梅的脸。然而,似乎是没了力气,那手只在停在半空,终于又轻轻落回来。狰狞的面具后,寒如夜空的眸子中有光微微闪动。
“以为我像你一样娇气吗,一点点伤就要死要活的?”
“你这人……”
刘一万没想到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人,说话还这么刻薄,心中一恼,脸上犹挂着泪水,眼中却已染愠色。
高肃却阖上眼,懒洋洋地倚回石壁,唇角又习惯地勾起,带着三分嘲讽,七分不屑,仿佛对刘一的怒火不以为意,那一份关心也弃之蔽屣。
然而,真的能不在乎吗,那又何必在笑容背后隐着一抹苦涩?那又何必在心中藏一份萧索?
也许,不是不在乎,只是不敢去在乎。她的眼泪,映着另一个人的影子,清晰得让他连欺骗自己都不可能。那么,自始至终,他能承受的,也只有她的怒火而已。
“我这人凶恶残暴、冷血无情,你不是早领教过了吗?你大可不必为我救你受伤而心存不安,因为我根本不想救你,我只是想杀苍黎而已。对我而言,你只是个麻烦,答应了斛律子珩,才不得不接的大麻烦……”
“高肃!”
一声暴喝,震得石洞中回声阵阵。高肃毫不怀疑,她的下一个动作是冲过来把他按倒,再在他的后背狠狠踩上两脚。
他的笑容中就多了一点自弃,多了一点自嘲,多了一点落寞——这不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吗?那样的女孩子,清雅若梅,却又奇异的光华万千,轻而易举地黯淡了所有的风景。而那样的光华,他只看一眼,都是灼眼的痛。
“高肃,我警告你——”她的声音冰冷如铁,硬硬地拖过他的心。而高肃,一颗心忽然就觉得很疲惫,疲惫得睡过去就不想再醒过来。
现在,她警告他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只想睡。
而一双手臂忽然缠住他的脖子,温柔却不容抗拒。高肃震惊得睁开眼,还来不及去如何反应,那个他想象中泼天凌厉的女子已埋首在他的颈边,颤声道:“你既然接了这个大麻烦,就不能半途而废。所以,答应我,一定要活下来,好吗?”
冰凉的液体流入他的颈中,一直****了他的心。高肃怔忡了许久,才慢慢拥住依向他的女子,轻声道:“好。”
那一瞬间,寒如夜空的眸子,有清凉的液体在闪动。
活下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对于身受重伤的人而言,那不是靠一个信念,靠一个承诺,就可以轻易完成的事。
刘一当然清楚,她翻遍了栖身的石洞,然而,除了一堆枯草和不知是兽类还是飞禽的残骸,她找不到一点可以救人的东西,甚至是一滴水。
而现在,距离与苍黎恶斗的夜晚,已经整整一天了。一天水米未进,对于她这个正常人来说,都有些支持不住,更何况高肃身受重伤。
这一次,刘一真真正正感受到了穷途末路、束手无策的绝望。她脑中一片空白,看着高肃陷入昏迷,偶尔呓语,唤的都是母亲,很痛苦,不知是什么样的往事,让他至今不能释怀。她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依然高烧不退,甚至温度还在上升。而他后背的伤,因为没有药物,已经渐渐恶化。
这个时候,哪怕能清洗伤口,都可能给他带来一线生机。但现在,在这渺无人烟的万仞绝壁之上,想找到水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舔着干涸的嘴唇,忽然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未必管用,但至少是一线希望——她可以像野兽那样用****去疗伤。
唾液有一定的消毒作用,这是最原始的办法,却是野兽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的法宝。
然而,看着高肃,她又犹豫了。
虽说是为了救人,但这样的方法,未免……暧昧了。她可以做到医者父母心,但做不到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去救助别人。她,终究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如果是楚煜,她会毫不犹豫地为他****伤口。可是,他不是,不是楚煜,却又像楚煜,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平静成了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