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傲然一笑,“月圆之夜,天神祠中,刻有密宗咒文的石柱以八卦形排列在大殿四周,而殿中以祈教密法算出吉位,其上安放轮回台,轮回台内是事先被灌下引魂圣水的女子——所有这些对外人来说固然神秘,对祈教徒来说却不是秘密,只要找到祈教中的位尊之人,其中的玄机自然一清二楚——这是祈教的招魂仪式。”
果然是招魂,刘一又惊又喜,喜的自然是自己猜对了,惊的却是这仪式听起来如此神秘复杂,其中的玄机不知暗含了何种科学道理,她到底还有几分回去的希望?
而高肃接下去所说的和拓拔锋在天神祠内告诉她的大致无二,想来事情确实如此了,只是不知这与执手石又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王爷知道的秘密?”
苍黎的话中有轻蔑的味道,高肃怎么会听不出来,他笑得很从容,有一种天下事尽归掌控的从容,“不只如此,整个招魂仪式中最关键的主角还没有登场。”
他打开丝帕,拿出其中的执手石。不知为什么,在阴冷的雪光中,执手石发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光芒,像血,在越来越暗的天地间,现出几分诡异阴森的味道。
刘一看得心惊肉跳,她怎么从未发现,美丽柔和的爱情石竟有这样怪异的光芒。
她看不到苍黎的脸,却从风帽的缝隙间瞥到那里面的黑气越来越浓,仿佛与执手石的光芒在应和,情形说不出的诡异。
高肃接下去道:“轮回台当然是祈教中最尊贵、最神秘的法器,但是缺少了这个,它便毫无用处。”
他举起执手石,笑容骄傲而锋利,“苍黎先生,如果本王没有猜错,它应该就是凶神之泪吧。”
“凶神之泪?”刘一惊呼,她知道招魂仪式中有一个步骤是把灵魂交给重新选择的神,换取神的眼泪,但她认为那不过是个象征。这个世界神都不存在,又哪来的神之泪?可现在,高肃却说楚煜送她的执手石就是凶神之泪。
“轮回台失去凶神之泪就毫无用处,且它以若木潜石制成,水火不惧,利器也伤不了它分毫,所以苍黎先生才会放心地把它弃在天神祠中。而凶神之泪就不同了,这么一块玉似的小石头,应该轻轻一捏就碎了吧?”
他把执手石捏在指间,意图已经再明显不过。
“不要!”刘一急得大叫,“不许动它,它是我的,还给我!”
且不管它是不是什么凶神之泪,这可是楚煜送给她的,也是她与千年前的世界唯一的联系,更有可能是她回去的希望,她要以生命守护,不容任何人侵犯。
高肃瞥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本来,我还想不通苍黎怎么会把这么重要又这么脆弱的东西放在斛律妍小姐身上。但现在看来,斛律妍小姐似乎比苍黎更为紧张这凶神之泪,简直就是誓死捍卫,从这点来看,凶神之泪放在小姐身上,对苍黎来说似乎更为安全。”
“我再说一次,它是我的,你取而不告是为偷,马上还给我!”刘一紧张地盯着他的手,生怕他一不小心,执手石就粉身碎骨。要不是身形差太多,她早上去抢了,又何必在此多费唇舌。真是的,下次再有机会灵魂穿越,一定要变成身高马大的男人,省得处处受气。
高肃对她义正严词的警告听而不闻,执手石在指间继续岌岌可危,“虽然我不清楚斛律妍小姐为什么这么在乎这凶神之泪,但是,我想,有一件事小姐肯定不清楚。”
“什么事?”刘一气鼓鼓地问。
“你生不如死的头痛,全都是因为苍黎在用这颗凶神之泪控制你。这也是苍黎把凶神之泪留在你身上的一个原因。”说到这里,他凌厉地望着那个自始至终不动声色的黑衣人,“苍黎先生,本王说得没错吧!”
刘一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看看高肃手中的执手石,又看看苍黎。她猜到苍黎在借助斛律妍的身体招魂,那么他用某种方法控制她也不足为奇,只是,怎么可能是执手石呢?
然而,不容她怀疑,苍黎已经在轻轻地击掌,“真是精彩,仿佛任何事情都逃不过王爷的眼睛。王爷心思之缜密,苍黎佩服。”
他说得轻柔而缓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只是,王爷忘记了一件事。苍黎既然有凶神之泪,自然是把灵魂交给了凶神,那么,苍黎一生都会得到凶神的庇佑。”
他微微颔首,转身走到轮回台旁。
刘一和高肃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见苍黎立在轮回台旁,手伸在上方,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就见轮回台中平平地升起一个眼眸紧闭的绛衣女子。
“舞澈!”高肃和刘一同时变了脸色。
她仿佛被冰封了,如玉的容颜见不到一丝血色,只有霜雪附着其上。她平躺在半空,像一尊冰玉雕像,没有半点生机。
高肃大惊,冲上前。
然而苍黎的手势一变,冰封女子又落回轮回台中。
“舞澈小姐现在还有气息,但是王爷若再上前一步,我就不敢保证舞澈小姐会变成什么样子了。”
高肃身形顿住,怒道:“你太卑鄙了!”
“苍黎做事,但求目的,不择手段。”黑袍男子阴冷一笑,“我说过,我得到了凶神的庇佑,而你,永远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刘一倒吸一口凉气,这样逼人的狠毒,仿佛天地间再没有什么能控制得住这个男人。她真的可以借助他的力量回去吗?
而高肃,这个在她眼中霸气十足、冷酷无情的男子,没有犹豫,张开手,“凶神之泪给你,放了舞澈。”
“哈哈哈……”苍黎大笑,惊得落雪纷飞,“你兰陵王为国为民的大仁大义哪去了?因为一个女子而放了苍黎,就不怕别人说你惑于美色,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高肃不理他话中的嘲讽之味,“无论有多么了不起的理由,也没有资格去牺牲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
“闭嘴!”
苍黎忽然冷喝,指着高肃,声音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天下人都可以讲这句话,但是你,兰陵王高肃,你不配!”
刘一讶然,她已经习惯了这个黑袍男子自始至终如死神一般,带着掌控别人生死的冰冷的优越感,不曾想他也会这样怒火高炽——此时的他,看起来像个……人。
而苍黎已迅速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恢复成高高在上的冰冷,“王爷这么看重的女子,岂是区区一颗凶神之泪就能换得回的,我还要她——”
他用手一指刘一。
“以凶神之泪和斛律妍小姐来交换舞澈,王爷不妨考虑一下。”
刘一望着高肃,后者握着石头,一向骄傲上翘的唇角在微微抽动,显然是在迟疑。
她忍不住叹息,还真是个不够狠的男人,对自己心爱的人狠不起来就算了,对自己厌恶的人怎么能也狠不起来呢?他在天神祠中要掐死她的冷酷,在王法大堂要拍死她的无情,都哪去了?该不会只是想吓唬吓唬她吧,那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彪炳史册的兰陵王,怎么可以这样婆婆妈妈?还是让她来帮他作决定吧。
她向高肃伸出手,笑道:“取而不告是为偷,我再说最后一次,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高肃诧异地望着她——生死一线,她怎么可以笑得这样平静?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地观察她的眼睛,如此清澈,如此纯净,如此……决绝。
他一个失神,凶神之泪已被刘一拿在手里,转身向黑衣人走去。
他下意识地想阻拦,然而伸出的手最终还是放下了——他警告苏洛不能利用斛律妍,但是,现在,他又在做什么?他……其实很卑鄙吧。
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刘一觉得自己走过了一生这么漫长。现在,她站在了苍黎面前,没有害怕,也没有紧张——她已没有任何感觉。
她很清楚,面对的是死神,没有人会帮她,也没有人能帮她。如果她还想活着见到楚煜,她只能自己无惧无畏地走到死神面前。
她决定说一个谎,说一个首先把自己骗过,再试着把死神骗过的谎。
说谎骗自己,并不是多难的事。在遇到楚煜之前,她每天都骗自己说很开心,骗得久了,自己就相信自己真的很开心。只是,她没有骗过别人,不知道骗别人是不是也像骗自己这么容易?
“苍黎,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是谁?”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黑袍男子打量着面前神情沉静的女子。以往,他可以通过凶神之泪轻易地感觉到她的情绪,但是,现在,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她似乎没有了任何情绪。他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想从中看出她的话有几分可信,然而,除了自己在她眼中投射的沉沉夜色,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只知道我不是斛律妍。”刘一说得很轻、很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在说我吗?我不知道是不是在说我,可是,我感觉很熟悉……”
“苍黎,我对你也感觉很熟悉。”她静静地望着黑袍男子,“我想,你一定是我很亲近、很亲近的人,可是,为什么,我想不起来更多?为什么?苍黎,我很怕,我感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一个奇怪的世界中,陌生的身份,陌生的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乎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我仿佛遗忘了很多事情,我一直在找你,因为我感觉只有你能救我,可是,当我见到你,我才知道,原来你要杀我,是吗?”
“没关系。”她浅浅一笑,“你杀我也没关系,因为,虽然我不记得很多事,但是我记得,能死在苍黎的手上,对我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这个世界陌生得让人害怕,所以能死在苍黎手上,对我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
“不……”黑袍男子看着她酸楚却幸福的表情,仿佛痴了,冰冷的手指轻轻地抚上她的脸。
刘一的双眸在轻颤着,蝶羽般的睫毛慢慢****了,虽是谎言,心底弥漫的酸楚却是如此真实。独自一个人面对陌生的世界,面对未知的危险,在危机四伏中步步惊心,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不知道思恋的人在哪里……念及此,那痛便重重击在心上,痛彻心腑,眼泪沿着脸颊缓缓滑落。
滚烫的泪碰到冰冷的手指,黑袍男子一震,那泪停在指尖,晶莹剔透。
“依依……”他轻唤。
“是的,一一,那是我真正的名字,我一直都记得。”
“你叫柳依依。我第一次见你,你只是个女奴,没有自己的名字,你告诉我你最喜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句话,所以,我便把‘柳依依’三个字送给你,作为你的名字。”
刘一恍然,原来此“依依”非彼“一一”,他可是在为那个名叫“柳依依”的女子招魂?
然而她的心思才一动,苍黎便惊觉,停在她脸上的手倏然用力,锁住她的咽喉。
“你敢骗我!”
冰冷的声音响在耳边,黑袍飒飒,陡然便聚了杀意。
刘一却不是待宰羔羊,毕竟是基因优秀的合成人,虽然没有达到试验要求,但在某些方面,已是凡人望尘莫及。
在走向苍黎的那一刻,她手中早藏了锋利的匕首。此时,虽失了先发制人的机会,但她反应奇快,在苍黎锁住她咽喉的瞬间,匕首已狠狠刺下,正中苍黎的第二胸椎棘突下——那是风门穴的位置,足以令人致残。
一击成功,没有半分迟疑,她把手中的凶神之泪回身抛向高肃,同时高呼:“笨蛋,还不快救……”
她想说快救舞澈,但是话没说完,身体便受到重创,像断了线的风筝飞了起来,她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一个人风门大穴受伤,还会有这样的攻击力量。
苍黎,真的受到了凶神庇佑吗?
满天飞舞的雪花中,她看到有点点鲜红的颜色在飞扬——好不甘心呢,这算不算出师未捷身先死?
幸好,她看到高肃已掠到轮回台旁,救出舞澈,那么,一命换一命,总算她的一番心血没有白费。
她落回雪地上,初时痛到抽搐,但渐渐地那痛楚就远离了。浓浓的倦意袭来,她很想睡,然而,又舍不得闭眼。从这个角度去望天,天很远,雪很近,飘飘扬扬,美得像童话故事,而她,就像故事中迷途的雪之精灵。
只是,这一次,迷途的精灵将魂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