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有人!
这是刘一骤然从梦中惊醒后的第一个感觉,她在被注视之中,那是一种令人紧张、不安的注视。
绝对不是清婉!
她猛地张开眼睛——果不其然,咫尺的视野范围内,出现一张陌生的男性面孔,古铜的肤色,粗犷的线条,剑眉飞扬,眼神犀利,鼻挺唇阔。
好MAN的帅哥!
刘一忍不住小花痴了一下,然而又立刻为自己的处境担忧起来,这个很MAN的帅哥可用着不太友善的目光在看她啊。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
斛律子珩低声诅咒了一句,怒视着这个在他眼中又开始装腔作势的妹妹,她装作不认识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强压下怒火,“头还疼不疼?”
“还好。”
刘一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看来他是在关心她,可是脸色怎么那么难看?难道……又是斛律妍得罪过的人?
老天,她还要替她背多少黑锅?
她决定嘴巴甜点,免得这个很MAN的男人一怒之下像高肃一样把手伸向她的脖子。
“大哥,”她换上一副甜美无害的面孔,“你原谅我生了重病脑子不清醒,我们……认识吗?”
“斛律妍!”斛律子珩忍无可忍,大吼。嘴里叫他大哥,却又装作不认识,拿他当白痴耍吗?
他一把扯掉刘一护在胸前的被子,把她像拎小鸡一样直接从床上拎起来摔倒地上。
“你给我起来!”
“你要做什么?”刘一惨呼,然而已身不由己,被人一路拖拽着向外走去,连鞋子都来不及穿。
“放开我!放开我!你要把我五马分尸吗?”她奋力挣扎,然而她这点力气在人高马大的斛律子珩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你……救命,救命!”
刘一一边使出自创的千斤坠,一边扯着脖子喊,就盼着哪位过路神仙能救她一命。
“够了!”斛律子珩回头怒吼,“跟我去道歉!”
“救……OK,道歉就道歉,你先让我穿好衣服不行吗?”刘一顺着他的话茬大喊,反正他说什么她就应什么,先把他哄好了,再想脱身之计。
斛律子珩猛地停了下来,刘一刹不住车,正撞在他身上,撞得七荤八素。
斛律子珩回头瞪了她一眼,脸色铁青,“快点把衣服换好,我在外面等你,别想耍花招。”
他大踏步地走向房门,拉开房门的时候,又补充了一句:“多穿点,外面很冷。”
刘一才不会当那是关心,他一定是怕她冻死了,便不能再折磨她。
她揉揉青紫的手腕,看斛律子珩掩好房门,赶快跑到床边,三下五除二套上衣服鞋子,又把执手石包好放在身上——门外守着个凶神恶煞,笨蛋才不想耍花招。
她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又仔细打量了屋子的环境,心中有了思量。她“咚咚咚”地跑到窗户旁边,把窗户推开,又“啪”地合上,然后迅速地钻到床底下。
才藏好,就听到门被推开,有人冲了进来,冲到窗户旁边,然后就听到怒骂,人穿窗而出。
刘一在床下偷偷地笑——这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原是她用来对付楚煜的。每次她和楚煜吵架,她都用这种办法让楚煜误以为自己离家出走,然后他心急火燎地出去寻找,她则优哉游哉地躺在床上睡觉——没想到这妙计古今通用,屡试不爽。
她从床下爬出来,看看门外无人,开始胜利大逃亡。
她已经在这些不知所谓的人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为那个斛律妍背了太多的黑锅,从现在开始,她要全力寻找苍黎,寻找一切可能回去的方法。
苏洛说,苍黎很有可能还在南阳郡,那么,或许,找拓拔锋帮忙是明智之举。
拓拔锋,大哥,你到底住哪儿啊?
平日闲聊的时候,她听拓拔锋提起过,这南阳郡衙分内外堂。苏洛及家眷以及她住于郡衙内堂,拓拔锋等公门中人住在郡衙外堂。
既然都属于郡衙,应该离得不算太远,怎么她绕来绕去的,还是找不到正地儿?
这里看起来都差不多,一个一个的院落,出了这个月亮门,就进了那个月亮门。院中苍松翠柏,回廊掩映,景致优雅,青石板铺成的路,踏在上面,声音幽远绵长。
然而,她却没心情欣赏。楚煜常嘲笑她是路盲,说她早晚会被自己不认路给害死——这次怕是要应验了。
刚才她房间的那个大个子似乎不简单,每次楚煜总是一个人找她,而这个大个子似乎调了支军队在找她,四面八方都是搜寻的人影,害得她像过街老鼠。
该死的拓拔锋,该死的闷葫芦,你到底躲到哪里去了?难道你会算命,一算到我要你救驾,你就跟我玩人间蒸发?
刘一正暗自咬牙切齿,忽然看到两边的月亮门各进来一队士兵,情急之下,推开一扇房门就躲了进去。
“是谁?”
轻轻的询问声自身后响起,然而听在刘一耳中不啻于一声炸雷。她蓦然转身,看到身后不远处的桌子旁,安静地坐着一个女子。
她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浅绛色的柔软丝袍,衣服精致而美丽,上面用紫色的丝线绣出典雅的花纹,领口袖口都滚着白色毛茸茸的边,看起来很温暖,然而她的人并没有温暖的感觉。她的脸很小、很白,却不是女孩子娇嫩的白皙,而是一种病态的苍白,连带嘴唇都毫无血色。如墨的长发直泻下来,一直垂到她坐的凳子上,没有任何珠翠修饰,更衬得她脸色的异样。她的眼睛很大,很美,雾蒙蒙的,很梦幻的感觉,然而却茫然空洞,仿佛没有焦点。
“是谁?”她又轻轻地问,眼睛却没有看刘一,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缥缈空灵。
“有人在追我,我在你这里躲一下行吗?你放心,我不是坏人。”刘一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倒不是怕外面的人听见,而是怕惊扰安坐的女子。她给人的感觉如此不真实,像幻影一样,似乎声音稍大,她就会像烟雾一样散去。
“你就躲在这里好了,这里……应该还安全。”
“谢谢你。”刘一对她大生好感,松了口气,插好房门,回身,“你也是这郡衙的人吗?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舞澈。”绛衣女子说话的语调很轻很慢,目光依然落在未知的远方,茫然而没有焦点,“这里我第一次来,我只是……客人。”
刘一太熟悉她这种讲话的语调了。在她脑癌一度恶化的时间里,她也这样讲话,那是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在手中流逝,却无能为力的凄凉与无奈。
她忍不住打量这个叫舞澈的女子,忽然惊觉那双美丽茫然的大眼睛自始至终就没看过她一眼。
“你的眼睛……”
“什么也看不见,我是个瞎子。”
舞澈说得云淡风轻,刘一却感到一种透骨的凄凉。
“对不起……”
“不用为我的残缺抱歉。”舞澈轻摇螓首,“至少我还能听得到,感觉得到——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有一些东西是专门送给盲人的。”
“譬如花开的声音,阳光的味道,雪的歌声,风的舞蹈……”
舞澈苍白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光彩,“你知道?你真的知道!”
刘一叹息着微笑,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曾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被当作实验品豢养着,她曾经以为生命的目的就是为了等待死亡。当孤独与冰冷一点点蚕食着她的生命,她开始学会用心去感受这个世界,去感受这个用眼睛已经看不到温暖和希望的世界。绝望中,她听到了花开的声音,闻到了阳光的味道,听到了雪的歌声,看到了风的舞蹈……她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值得她坚持下去。
于是,她坚持下去。黑暗中,她踯躅独行,用心去感受光明,终于……她遇见了楚煜。
“我当然知道。那些,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纯净的东西,不仅仅是送给盲人的,更是送给所有热爱生命的人的——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吝啬。”
舞澈空茫的眼睛里有微弱的光在闪动,半晌,低叹道:“你说得真好。我其实……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刘一坐在她旁边,静静地打量她温婉而略带哀伤的神情,她忍不住被这个名叫舞澈的绛衣女子吸引,忘了自己正在逃亡之中。
“看得出来,你是个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女孩子,可是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不快乐?”
舞澈似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茫然了许久,才叹息道:“我其实很快乐,真的。虽然我……这个样子,但是我可以在他身边,离他好近,感受他对我的好,我真的……很快乐。”
“那为什么……”
“因为他不快乐。”舞澈轻声道,“他有很多很多的心事,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是我感觉得到,他不快乐。以前我为他跳舞,他看着我飞旋的样子,唇边就会有浅浅的笑意——但是,现在,我做不到了。非但不能为他跳舞,还变成了这个样子,让他更加不快乐……有的时候,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出现,那样,至少不会让他为我的事烦心。”
“他是你的心上人?”刘一试探地问道。
舞澈没有回答,头微微垂下,苍白的容颜却现出一抹醉人的酡红。
刘一忽然想起徐志摩的一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好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怎样的修养熏陶,才能孕育这样温婉含蓄的古典气质?她怕是一辈子也学不来。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人有着怎样的故事,也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觉得对于相爱的两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要对方知道你快乐。你快乐,他才会快乐,你有告诉过他你的想法吗?”
“我……不想烦他。”
“如果他关心你,就会忍不住猜测你的心思,这样的相处会让他感到疲惫不堪。”
“可是我……”
“别‘可是可是’的,你有胭脂水粉吗?”
刘一突然觉得她苍白的脸色是那样的碍眼,忧郁的神情又是那样让人揪心——她要改变她!
舞澈还不太习惯她的跳跃式思维,愣了一下,才道:“镜案旁应该有。”
是“应该有”,只因她这次来得匆忙,随身物品都不曾带来。但是她知道,兰陵王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她准备好一切,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自从她出了事后,他就对她关怀备至,好得近乎奢侈。
有时候,她几乎要感激斛律妍带给她的这场灾难。
“找到了。”
她听到这个蓦然闯入的女子欢天喜地的声音,她的声音热情洋溢,充满活力。她想她一定是个美丽活泼的女子,像阳光一样温暖灿烂,让人忍不住留恋。
那么,是谁追得她惊惶失措地逃亡?是谁,忍心伤害这个阳光一样的女子?
而她,显然是洒脱而勇敢的,并不把门外的追兵放在心上,反而全心全意地给她这个陌生人上起妆来,丝毫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心。她,真是个奇怪的女子。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刘一,你可以叫我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