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那个人的消息?”
幽冥鬼面在斑驳树影中变得阴晴不定,连带声音都起伏起来,隐隐的带着几分焦躁,失去了往日的镇定。
苏洛依然淡定如水,负手而立。
“王爷少安毋躁,南阳郡已派重兵把手,如铜墙铁壁,苍黎一定还未出城。”
“那人在哪里?”高肃一拳垂在树上,枯败的树干不堪重创,应声现出裂痕。
“本王得到消息,皇上已派南宫博携圣旨赶来南阳郡,那圣旨写明了要本王护送苍黎入朝为官——不除苍黎,你让本王如何少安毋躁!”
“王爷重兵在手,杀人易如反掌,为何独惧了一道小小的圣旨?”
“放肆!”高肃厉喝,侧头扫向苏洛,眼神森然,“本王敬你是先师挚友,尊你为师,刚才的话,本王就当没听见,再有下次,别怪我翻脸无情!”
苏洛苦笑着摇摇头,“王爷若真杀了苏洛,便有了这杀天下之狠,再辅以王爷的才智武功,便是龙归大海、虎入山林,天下再没有什么可以困住王爷,那苏洛死也瞑目,只可惜……”
只可惜,这个才智武功旷古绝今的年轻人,空有惊世之才,却始终挣脱不了愚忠的束缚,更看不透功高震主的危险。难道,好友临终所卜的卦终究要应验?
兑上,坎下。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寒风骤起,冷冽逼人,苏洛心中苍凉,困卦已出,天命已定,凭他一人之力又能改变什么?也许,他该学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苏大人不需感慨。”高肃冷硬道,“吩咐下去,增派人手,给我把南阳郡翻过来,圣旨到来之前,势必找到苍黎!”
苏洛摇摇头,“圣旨不出三天,必到南阳郡。王爷有信心找到苍黎,苏洛却无把握。”
高肃眯起眼睛,“你对本王说你做不到?”
“是。”苏洛淡淡道,“苍黎不是普通人,别说增派人手,就是把帝都禁军调来,也不一定能找到他。王爷为什么不肯试试苏洛的办法?”
“以斛律妍做饵?”
“不错。”
“不行!”高肃断然拒绝。
“理由?”
“除掉苍黎本王有的是办法,不需要利用一个女子!”
“即使你要除掉的是一个祸国殃民的罪人,你要利用的是一个卑鄙狠毒的小人?”
“不错!”
决绝的语气,没有半点回旋余地,磊落得让人喝彩,也固执得让人叹息。
他似乎天生是为战争而生的,排兵布阵奇诈诡谲,神鬼莫测,无人能出其左右,然而除此之外,他也不过是个寻常男子。尤其在以阴谋、权诈、伪装和诛戮为信条的政治中,他太坦荡,太磊落,太锋芒毕露。高肃,为什么你不是仗剑天涯的侠客,偏偏做了这帝王之家的骄子?既然生在这帝王家,你就该明白,盔甲、面具都保护不了你,你唯一要学的是权术。
百转千回的心思化作唇边无奈的叹息:“恕苏洛无能为力。”
他转身而去。
高肃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面具下紧闭的唇,渐渐有了苦涩的味道。苏大人,你可知道,有许多事,高肃不是不能为,而是不可为?你希望高肃成为的人,高肃终究成为不了……
“一一姐,小人鱼公主救了王子以后为什么要躲开呢?”
“一一姐,小人鱼公主为什么要把美妙的歌喉交给巫婆呢?”
“一一姐,小人鱼公主为什么不把她要讲的话写在纸上呢?”
“一一姐,王子不是很喜欢小人鱼公主吗?那她是不是他的救命恩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一姐,小人鱼美丽又善良,为什么要变成泡沫呢?”
“一一姐……”
……
“老大,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刘一终于跑不动了,颓然地坐倒在梅树下,天理何在呀?她可是重伤初愈身体柔弱的病号,哪及得上她苏清婉大小姐精力充沛兼锲而不舍?怎么没人告诉她,五六岁的小孩子体力好到恐怖,一天跑到晚,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小孩子不是最喜新厌旧,追求新奇吗?为什么苏清婉对她一肚子的故事听而不闻,偏偏要抓着这个《人鱼公主》刨根问底,每天能想出一百个问题来考验她的耳膜承受力?
早知道,就讲《灰姑娘》给她听,完美大结局,皆大欢喜。省得小姑娘听完后眼泪汪汪地说她心里难受,也省得她心里难受就想出无数的问题折磨得她这个病号更难受——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苏大人,有没有保姆费啊?
拓拔锋,救命啊!
“斛律妍小姐。”
天籁之音蓦然传来,刘一简直激动得热泪盈眶了,然而望向来人,却不是每日必来报道的拓拔锋,而是在公堂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面的苏洛。
“苏大人?”
刘一惊讶起身,清婉早跳进父亲的怀里。
“爹爹来看一一姐吗?”
苏洛抱着女儿,微笑着望向刘一,“下官近日忙于公事,怠慢了斛律妍小姐,小姐住得可还习惯?伤势如何了?”
他听拓拔锋讲了当时的情形——斛律妍那一剑险些残了自己的一臂。看来这个将门女子,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同样够狠,然而她的眼神,看起来是如此清澈,笑容又是如此明朗纯净。若以花做喻,就该是这一树寒梅,冰枝玉蕊,以绝世风姿临世,却无半点凌人之气。
是她太会伪装?还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刘一见苏洛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梅树上,这个人,是来看花的?还是来看人的?
她晃晃手臂,“没什么大碍了,谢苏大人关心。苏大人府上很漂亮,清婉又这么可爱,我住得很开心。”
除了《人鱼公主》不知触到了小姑娘的哪根神经,让她变成“话唠”之外,其余的都堪称完美——至少在她受伤的这几天是如此。
“如此,苏洛斗胆,留小姐多住几日,清婉很喜欢小姐。”
清婉伸出小手够向刘一,刘一把她接在怀里,小姑娘立刻搂住她的脖子,“一一姐,留下来陪清婉嘛,留下来嘛。”
刘一心中早忙不迭地答应了,她才不要被那个恐怖的兰陵王带走呢。而且她有预感,她身上所发生的事应该与那个天神庙的黑衣人有关,她要留在这里,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仍故作沉吟一番才开口:“那就叨扰苏大人了。”
苏洛微笑颔首,清婉早欢呼着抱着刘一的脸猛亲,“一一姐最好了,一一姐最好了。”
“好了,好了。”苏洛把女儿接过来,放在地上,“婉儿,你先出去找小惜玩,爹爹和一一姐有事情谈。”
曾问女儿为什么要叫她一一姐,女儿说她喜欢别人叫她一一,不喜欢别人叫她斛律妍——奇怪的女子,不是吗?
清婉在父亲面前不敢像在拓拔锋面前那样放肆,乖乖地走了。
苏洛看女儿走远,才对刘一道:“小姐,外面风寒,屋中谈话。”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分宾主落座。南北朝时期还没有后世流行的那种宽大舒服的太师椅,坐具刚刚从床具中分离出来,以胡凳和小床为代表,免去了跪坐的不便,却远没有达刘一的享乐标准,所以,她从来都是拿个靠垫靠坐在床头,便是有拓拔锋在场,也十分随意。然而此时,在苏洛面前,她一反常态,端坐在胡凳上,保持“如松”的标准坐姿。
“小姐乃金枝玉叶,今在南阳郡遇险,下官实有失职之罪,心中愧疚难安。”
“这种意外谁都不想发生,苏大人无需介怀。”
“多谢小姐善解人意。小姐在南阳郡这段时间,下官会命拓拔锋随身保护,绝对不会再让类似的意外发生。”
“原来那个闷葫芦是要保护我。”刘一哑然失笑,这才明白拓拔锋为何每天都准时来报到。她还在纳闷,难道他一个大男人也喜欢听她哄孩子的故事?原来是受了上头的命令,不得已而为之。
“苏大人大可不必如此。拓拔锋公职在身,事务繁忙,把时间浪费在斛律妍身上,未免太可惜了。而且,我觉得没有必要草木皆兵,至少在这南阳郡衙内,我相信是安全的。倘若真的需要苏大人和拓拔锋相助,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开口。”
“小姐果然洒脱,”苏洛面露欣赏之色,“巾帼不让须眉的风采,下官今日总算亲见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小姐还是要多加小心,下官在公堂上听闻小姐的描述,总觉得那个黑衣人在进行某种仪式,而那仪式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小姐您,所以,依下官看,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您。”
“仪式?”刘一心中一凛,想起那晚未钉盖的棺材,以某种规律摆放的蜡烛黑衣人唱诗似的怪异语言以及他说的“吉时”、“做法”之类的言谈——似乎真的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难道这些和她的穿越时空有关?
“那不是怪力乱神的东西吗?”刘一喃喃道,忽然又觉得头开始隐隐作痛——她似乎每次一想到关键的地方,头痛就开始发作。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力量在影响她?
“小姐不舒服?”
苏洛看出了刘一的异样。刘一摇摇头,尽量不去想那些没有头绪的事。
“苏大人觉得那是什么仪式呢?”
“恕下官孤陋寡闻,只是听小姐的描述,再和那个人联系在一起,不得不做此猜想。”
“那个人……哪个人?”刘一觉得苏洛一定是知道一些什么的,从他口中也许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苏洛沉吟道:“小姐有没有听过‘苍黎’这个名字?”
“苍黎?”
好熟悉啊……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刘一拍拍头,这么奇特的名字,没有理由记不住啊。
究竟在哪里听到的?
脑中一片混沌之时,忽然灵光一闪——天神祠!
没错,就是在天神祠那晚,她藏在神像里,隐约听着高肃等人屡次提到这个名字。
“我听高肃提到过。苍黎,他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