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名安保人员的簇拥下，欧若拉空间站安理司长官——孟洛一脸严肃的走向立法院议事厅。大厅门口，蹲着着数十名记者。他们彼此之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与不安。当孟洛的身影，出现议事厅两根粗壮的大理石柱之间时，记者们一窝蜂的向他涌来，仿佛是一群掠过田野的蝗虫。高大魁梧的安保竭尽全力在阻挡他们接近孟洛，如风中艾草一般，被撞得四下摇摆。
“长官，真的如传言所说的一样，人造太阳衰竭了吗？”
“请你就北部大区午间突然出现的暴力事件发表一下评论！”
“执行内阁对人造太阳事件有没有什么应对措施！”
“长官！请回答一下....”
各种各样的问题，劈头盖脸的砸向孟洛，嘈杂的呼喊如浪潮一般淹没了安保斥责的声音。孟洛一言不发，没有回答任何提问，径直走入了议事厅。
随着身后的大门关闭，新一轮的鼎沸人声向孟洛迎面压来，议事大厅里同样喧闹不堪。空间站总统特普站在大厅中央的讲台前，大声宣读着自己的政令咨文。黑压压的上议院议员以派系为界，分别坐在台下各处。特普每念一条，反对派就如同被开水烫了舌头一样，发出唏嘘不已的声音。在野党联盟趁乱起哄，高声疾呼，甚至有人向台上扔去鞋子和帽子。支持总统的议员们纷纷起身，呵斥这些人有意扰乱会场秩序，恳请裁判长将他们逐出议会。而裁判长顺应提议，奋力敲动手中的法槌，发出的咚咚声响又打断了总统政令的宣读。现场一片混乱。
唯独默瑟教廷的八大执事，统一穿着黑色的教袍，面容隐藏在斗篷的阴影里，静静的坐在议廷中央。
站在门前的孟洛看向那八名执事，其中一人刚好回头。是法姆斯，他注意到了孟洛的到来，急忙从座位上起身，双手交叉伸进袖口，穿过身边那些情绪渐渐失控的议员们，来到孟洛面前：
“身为执行内阁的成员，在最高决策会议上迟到，可不太成体统啊。”
孟洛用眼角瞥了瞥身边嘶声力竭的在野党议员：
“这个情况，我来还是不来，有什么区别呢？”
法姆斯笑了笑，放下了头上的斗篷，梳得一丝不苟的金色头发和此时的混乱场面显得格格不入。他靠在门上，在孟洛耳边低声说道：
“早知道这个样子，最早确立政府体制的时候，不如选择民主集中制好了。”
“所以，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总统准备了三十多条应急法案，但是到现在为止，没有一条顺利通过....”法姆斯意味深长的看了孟洛一眼：
“在这个议院里，没有一个人真正把人造太阳突然衰竭这件事，当成是一个危机来处理。”他指了指议席左侧的一众议员：“反对党现在正在试图启动对于内阁的不信任案，通过倒阁，把特普给拉下台，重新组建由他们自己主导的临时中央政府。”他又指了指另一侧：“在野党想趁机扩大议会席位，所以基本等于在搅局。”他接着看向拐角的一群人：“绿营....算了不说了，一群狂热的战争分子，一直在翻旧账。”法姆斯环视了一圈：
“所以，现在坐在这里，有资格决定空间站未来命运的，都是一群井底之蛙式的投机主义者，纯属在浪费我们现在为数不多的资源。”
“没时间了。”孟洛嘟囔道。
“你那边怎么样，我听说老城区可不太安稳。”
“全乱了。”孟洛从口袋里掏出一片药丸，含入嘴中，他的瞳孔瞬间放大，思维从喧闹声中挣脱出来，重新恢复了运转：“我刚从北方大区回来。一天之内，十四条街道上三百多个商店，遭遇了武装抢劫。同时还发生了17起暴力袭警事件。我下面四百多支治安警支队，3000多名警员现在处于三班倒的状态，全天候巡逻，维持治安。什么逊仪派、库塔什派的极端分子，全部露头了。”
“原本躲在阴影中的蟑螂，现在发现到处都是阴影，自然会四散而出。”法姆斯冷笑了一声。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孟洛疑惑的看向法姆斯：“人造太阳怎么会突然....”
“科研委那边已经派出专家队了。但是....人造太阳附近区域温度太高，目前还在进行冷凝处理。”
“直接调取空间站的聚变系统日志啊。”孟洛惊讶的问道：“为什么要派人进入？就算要实地考察，也....”
“也应该派仿生部队。”法姆斯接过了他的话茬：“但是教廷刚刚下达了对首都警全面封锁的命令，你觉得大执事和主教会这么快就扇自己一个耳光吗？再说了，查看空间站的聚变系统，需要最高级别的密钥，但是这个密钥只有当上下两院以超过三分之二、压倒性的赞同票通过时，总统才有权限使用。喏....“他指了指在讲台上义愤填膺的特普：“这不是我们的领导者，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吗？”
“....只有获取了第一手的日志记录，我们才能对整个事件，有一个完整的认知，才能做出具有针对性的应对措施！”特普想台下的议员们挥舞着手臂：“所以，当务之急，我和我的内阁，需要访问空间站的聚变熔炉系统，详细排查问题究竟出在那里！这是妥善解决当下危机的第一步！所以....”
“你根本就是想趁机加强对于空间站基础硬件的控制，这是集权！”台下一名议员高声说道。
“对！”旁边一个幕僚也随声附和：“如果你的权力延伸到欧若拉的可控核聚变系统，那就等于我们今天容忍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独裁者。我们可不想重蹈忒提斯的覆辙。”
特普一脸无奈：“现在不是党同伐异和阴谋论的时候...请你们仔细....”
更强烈的呼声压过了总统一个人的声音，裁判长再次重重的敲起了手中的法槌。
法姆斯叹了口气：“我们创造了分权制衡的体制，没想到最后却沦为了体制的奴隶。”
“但是，按理说，人造太阳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孟洛接着问道：“约束和点燃等离子体的托卡马克磁场璧环，之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而演化系统的设置，近两年来，也没有做过调整。我们的人造太阳至少还可以燃烧700年，这.....不可能啊。”
“但事情已经确凿的发生了，就在我们身边。”法姆斯默默说道：
“而且，我更在意的一点是.....军方到现在，没有任何动静；而默瑟主教和大执事，就像默许了似的，从头至尾，没有做出任何行动。”
孟洛的心里，突然出现了一种被某个不知名的庞然大物重重压住的感觉。不知道这是刚才服下的抗焦虑药物的副作用，还是眼前这个男人的话拨动了自己某根神经。他缓缓看向议廷中央正襟危坐的大执事：苍白的头发被帽兜严严实实的盖住，身体如雕塑一般纹丝不动，丝毫不为身边的喧嚣动容，和昨天孟洛在裁判所见到的那个他，判若两人。仿佛眼前这一场即兴的闹剧，只不过是经过多次彩排的常规巡演。
座位上的大执事缓缓抬起头，看向讲台上八面玲珑却手足无措的特普总统。天花板上的灯光照亮了阴影之中脸庞，孟洛发现大执事的嘴角跳动着一个神秘的笑容。
“你的意思是？”他向身旁的法姆斯缓缓问道。
“跟我来，我带你看个东西。”
两人从议事厅的侧门走出，法姆斯重新将帽兜带上，领着孟洛向着位于中央政务区中心的默瑟教廷总部走去。空间站尽头方向，此刻本应该熊熊燃烧的人造太阳，变成了一个无比巨大的空洞。从远方望去，洞口的位置上似乎附着着一层暗涛汹涌、类似黑色熔岩一般的物质。孟洛四周弥漫着一种藤曼被烈火烧尽的奇怪味道，空气仿佛在一点点凝重起来，他深呼吸了几口，可胸腔里依然感觉空荡荡的。天空之上的老城区，不时闪烁着影影绰绰的异光，似乎是前几天圣息日烟花表演残留的烬火之余。几名在街道上执勤巡逻的治安警看到在黑暗中穿行的两人，急忙走上前来，准备盘查，可当发现是长官之后，立刻点头示意，脸上挂着丝毫不敢松懈的警觉。
“没想到，就一天的时间....”目送属下转身离开后，孟洛低声说道：“我们就从圣息日的繁华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人类社会本来就是建立在无比脆弱的根基之上。而且，浇筑这片根基的材料还是虚妄的理想和无法撼动的命运。”
听到法姆斯的回答，孟洛有些惊讶：“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这么悲观？”
“所有宗教，对这个世界的基本认知，都是悲观的。”
在法姆斯的带领下，孟洛来到了默瑟教廷门口。这是一座典雅复古的圆柱状建筑，由纯白的大理石建造而成。半圆形的穹顶，看起来饱满有力，尖顶高高耸立，直穿头上漆黑的云霄。在教廷两侧，悬塔凌空越过侧廊，如同系在巨人腰间的仆从，谦卑恭顺。十字型拱斗坚实的屹立在大门前方，支撑起浇筑在两端的巨型雕塑，它们分别是教会供奉的两位主神——默瑟和卡冈波奇。他们俩一人看着前方，一人看着身后，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无比庄重，仿佛在黑暗中，默默注视着人类的历史和未来。
两人沉默的进入教廷，教廷内没有任何楼层，巨大的外部结构撑起了一个异常空旷的内部空间。孟洛抬起头，发现高高的穹顶中央，有一个圆形的空洞，本该从中穿入的阳光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使得教廷内非常昏暗，只有角落里熹微的烛光，在墙壁上映出了两个高大变形的人影。
法姆斯在一排书架前停下了脚步，爬上了手边一个古旧的楼梯，在顶部寻找着什么。不一会，他抱着一部落满灰尘的书典走了下来，凑近墙角的光亮，翻动着书页。
孟洛踱步到他背后，俯下身子。发现书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古茱丕特文，尽管他的脑机配备了全语种字典，但是读起来依然非常费劲。这些文字，似乎是某人用手和笔一个个写下，字体倾斜，但却工整遒劲。而且，每一个复杂字节的语句之后，都会备注一个小小的圆环，仿佛是手抄者的签名。
突然，法姆斯停止了翻找，指着其中一排有些褪色的圆环文字，对孟洛说道：
“过来看看。”
孟洛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这是什么？”
“我之前还在以太阵线担任宗教事务员的时候，意外的在负责人的私人图书馆里发现了这本古书。不知道作者是谁，但是从语言的使用上看，应该是孤岛期末代的某个神甫的诗集。语法、叙事结构和韵律分布都遵循那个时代的文学规范。”
“你神秘兮兮的带我到这里.....”孟洛不解的说道：“就是要给我看这个？”
说着，他站起来，掸了掸膝上的尘土，准备离开：“要没别的事情的话，我先走了，还有好多事务需要我去处理....”
“等等，你听听这一段。”
法姆斯念了起来：
“...世界的最后，神明开始毁灭天地。
天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
神的灵运行在地牢之下。
第一夜，神熄灭了太阳；天空陷入黑暗
第二夜，神抽干了空气；世界濒临窒息
第三夜，神蒸发了海洋；寰宇开始涸泽
第四夜，神砍伐了森林；色彩在人间丧尽
第五夜，神遮掩了星辰；宇宙于夜空消弭
第六夜，地狱中的困兽倾巢而出；末日之火将历史焚枯
第七夜，天堂里的......”
诗篇的末段的墨迹已经完全褪色，无法分别作者最后究竟写了什么。
孟洛长大了嘴巴，诗篇中描绘的情景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严寒沿着双腿爬上了身体，如蛆虫一般慢慢吞噬着自己的血肉，他突然想起刚才走过街道时，在空气里闻到的奇怪味道，和从自己胸口中掠过的那阵空荡感觉....
法姆斯从烛光中抬起头，阴影打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
“这本古书的名字....叫《预言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