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个场景中,大家跟李纨一起点评完四大丫鬟,又劝慰了李纨一番,“便都洗了手,大家约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第三十九回进入第二个场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刘姥姥是全书最重要的外线人物,这一场景归入贾府气运线。
这里的“大家”是指李纨和宝钗、黛玉、湘云、宝玉、迎探惜姊妹。“大家”散去之后,“众婆子丫头打扫亭子,收拾杯盘”。这一段曹师之所以交待这么细致,一是为了彻底将螃蟹宴的文字收住,二是作为视角切换前的过渡。曹师笔下,镜头先扫过离开的众人,再快速掠过婆子丫头们收拾残席,最后给到袭人和平儿。
先写“袭人和平儿一同往前去”,让两人自然走到一起,自然引出随后的对话。
果然两人走到怡红院的时候,颇有心机的袭人邀请平儿“到房里坐坐,再喝一杯茶”。平儿虽然精明,但完全没有想到袭人另有想法,所以说:“不喝茶了,再来罢”,说着便要出去。
这一段文字,力求自然平顺。袭人这时才“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太太的还没放呢,是为什么?”通过这句问话,曹师暗示袭人早已四处打探过消息。
平儿这时才反应过来,“忙转身至袭人跟前,见方近无人”,才悄悄告诉袭人“快别问”,“再迟两天就放了”。袭人笑问原因,说怎么就“唬的你这样儿”。平儿这时才“悄声”告诉袭人,说月钱已经被凤姐支领出来,放贷给人使,就等“利钱收齐了”才给大家发放,并叮嘱袭人“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平儿把这么紧要的秘密透露给袭人,可见二人亲密。
曹师安排袭人代表读者笑说“他难道还短钱使?何苦还操这心!”平儿先说“何曾不是呢!”,然后详细说明凤姐通过这种操作,“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
平儿是凤姐儿的“膀臂”,对袭人确丝毫也不隐瞒自家主子放贷的事情。从目前的事件走向来看,曹师主要是为了让读者和“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件事情,并且已经长期存在。
凤姐放贷的事情,可大可小,观察视角不同,对此事性质的判断也不尽相同。曹师借袭人和平儿的对话,将这件事情捅破,是把暗线伏笔变成了明线伏笔。虽然曹师陈述了事实,却并没有指出凤姐做这件事的原因,显然是继续设置悬念,引导读者遐想猜测,营造扑朔迷离的气氛。事实上,这件事也是贯穿全书、“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的线索之一。
袭人和平儿接下来的对话,听出来仍都是人之常情。袭人先取笑“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等”,平儿就说袭人明明不少钱使“又说没良心的话”,袭人赶紧解释说不是自己用,是给“我们那一个”预备着,这又是一条伏笔。平儿于是跟袭人约好,如果急用钱,随时“打发人取”。
这段对话,曹师暗示宝玉同学对金钱完全没有概念,想花钱的时候也没人能劝得住。这条伏笔线索,后文很快就会提到,不特别注意,很容易被忽略错过。《红楼梦》之所以能历久弥新,就是因为字里行间已经充实、饱满到了极致。
这段插曲过后,曹师让镜头继续跟随平儿。
平儿回到屋里,发现“凤姐儿不在房里”,却看见“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另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然后大家看见她进来,“都忙站起来了”。这段细节描写,轻巧自然,不着痕迹,读来顺畅之至。
刘姥姥上次已经见过平儿,记得她的身份,于是“忙跳下炕来问姑娘好”。这里,曹师为语言能力超强的刘姥姥,精心准备了一大段台词: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蔬菜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
这段台词,字面看,有明显语病,但正是有语病,才符合刘姥姥的身份,同时还暗示出刘姥姥见到平儿心里紧张。小说对白写得语法正确不算什么,难就难在说出来的语言,跟人物身份完全相符。
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刘姥姥坐,自己也坐下,让“张婶子、周大娘坐”,命“小丫头子倒茶去”,面面俱到,顺其自然,正是平儿的”臂膀“本色。
接下来,曹师要借刘姥姥之口,从农妇的角度,再次对贾府的吃穿用度进行简单评价。
为避免直白,曹师在情节设计方面绕了个好大的圈子。
先安排周瑞、张材家的笑说“姑娘今儿脸上有些春色,眼睛圈儿都红了”,平儿解释道“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姑娘们只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两盅,脸就红了。”
然后,让张材家的笑说“我到想着要吃呢,又没人让我。明儿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曹师笔下,“绕路”情节都要写得生动,这份功力着实令人拜服。
曹师接着安排周瑞家的进一步细化主题:“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秤两三个。这么两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若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彀。”这个“只怕还不彀”,必须要由平儿回答“那里彀,不过有名儿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的,也有摸的着的,也有摸不着的。”
这个时候,铺垫完毕,曹师才安排刘姥姥出场:“这样的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到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彀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
刘姥姥算账,一是借此说明贾府奢侈,二是借机暗示“打抽丰”,跟第一次进府时刘姥姥对凤姐儿说的“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如出一辙。
平儿果然立刻就问“想是见过奶奶了?”刘姥姥赶紧回答“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说着又往窗外看天气,说“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才是饥荒呢。”周瑞家的就说:“这话到是,我替你瞧瞧去。”
这一段文字中,刘姥姥“往窗外看天气”,被批注盛赞笔法“细致之甚”,仔细品读,所赞不虚。阴历八月,秋分前后,气温未降,窗户未闭,天色的早晚,正可以“往窗外”一眼看出。
限于篇幅,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第一部分场景,到此暂时告一段落。后文将根据进府后的情节推进,另行组织场景拆解,此处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