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十五回的第一个场景中,曹师描写了黛玉的生活日常,还安排黛玉自比于《西厢记》里的“双文”----也就是崔莺莺同学,说“双文”虽然“薄命”,但至少还有“孀母弱弟”,而自己母、弟俱无,命比“双文”还薄。
这段文字,是曹师对黛玉人生的精准写照。读者只看这段文字,只了解黛玉的潇湘馆一日,仍很难对黛玉和“双文”之间“薄命”程度的不同形成直观的认识。因此,为了进一步突出效果,即便黛玉的境遇已经入眼凄凉、催人泪下,但曹师没有心慈手软,坚持要让读者继续看清楚有、无“孀母弱弟”间的巨大差距。于是安排了第三十五回的第二个场景:薛蟠表真情。
这个场景纳入贾府气运线,主要写宝钗和“孀母弱弟”的日常,重点刻画薛蟠。
曹师写完潇湘馆的“寂寞空虚冷”,回头又从宝钗早晨与黛玉擦肩而过写起。钗黛路遇的线索需要闭合,宝钗被薛蟠口无遮拦激起的委屈气忿需要平息,宝钗跟“孀母弱弟”的生活日常也需要细细展开,以便与黛玉的潇湘馆日常形成鲜明对比。
曹师先写宝钗来到家中,“只见母亲正自梳头呢”。这一处对人物生活状态的描写,明快简洁,自带节奏感,能够更好地帮助读者在脑海中快速完成文字的具象化。
薛姨妈看见宝钗,便说:“你大清早起跑来作什么?”宝钗道:“我瞧瞧妈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这种母女间的日常关心,曹师写来轻松自如。
人生在世,被爱当然是幸福,但有机会付出爱和能够被需要,更是莫大的幸福。血脉相连的亲情,远比情侣间的你侬我侬来的醇厚,且更温暖、更持久。
宝钗一边说,一边在母亲身边坐下,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女儿哭,自己“掌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劝:“我的儿,你别委曲了,你等我处分那业障。你要有个好合歹,我指望那一个来。”母女俩这场哭,自然惊动了“那边”的薛蟠。曹师这一连串的安排,自然流畅。
薛蟠连忙跑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
曹师描写薛蟠的动作、语言珠联璧合,把薛呆形象刻画得生动鲜活。宝钗原本是“掩面”而泣,听了哥哥的话,由不得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儿,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着我们娘儿两个,你是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就心静了。”
这段话从宝钗嘴里说出来,分量格外重。薛蟠同学立刻叫屈:“好妹妹这话儿那里说起来的,这叫我连立足之地都没了。妹妹从来不是这样多心说这歪话之人。”薛蟠是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虽说混不吝,但对家人情真意切。
薛姨妈安静了许久,听薛呆说完忙又接着道:“你就只会听见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话就该的不成?当真是你发昏了。”这种母亲为女儿撑腰的例子,生动自然,读来特别暖心。
薛蟠马上表决心,“妈也不必生气了,妹妹也不用烦恼”,说自己“从今以后,我再不同他们一处吃酒闲曠的”。宝钗善解人意,知道哥哥的脾性需要鼓励,马上赞道“这不明白过来了”,薛姨妈作为母亲,当然不能跟女儿样,还是用典型的家长式负能量说“你要有这么个横劲,那龙也会下蛋了”。“龙会下蛋”就跟今天我们说“太阳打西边出来”是一样的道理。
薛蟠浑不在意,说自己要再跟那些人一处耍,妹妹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随后,薛蟠同学说出了一番极具感染力的真情告白:“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妈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说,眼睛里禁不住也滚下泪来。萧遥读到这里,也一样瞬间泪目。
这段告白,层层递进,由浅入深,感情逐渐增强,正是曹师最擅长的情绪处理方法。动人之后,曹师仍不忘通过描写薛姨妈和宝钗的表现,继续引导读者情绪,进一步增强效果:薛姨妈本来不哭了,听他一说,又勾起伤心来。宝钗强笑道:“你闹彀了,这会子又招妈哭起来。”薛蟠听了,忙收了泪,笑着“且丢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到茶妹妹吃。”宝钗的“强笑”、薛蟠的“收泪笑”和极口语化的对白,让这段真情表露,更接地气,水到渠成。
宝钗随后说道“我也不吃茶,等妈洗了手我们就进去了”,既是为场景收束文字,也为下文预设伏笔。薛蟠于是提出要帮宝钗“炸一炸”项圈,还要“添补些衣裳”,都被宝钗以不需要为由婉拒。薛蟠这种表现,正是悔过之后的拳拳之心,非常自然。曹师此处该说的说完、该表达的表达完毕之后,一点儿没有拖泥带水,立刻安排“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第三十五回的第二个场景到此结束。
薛蟠是公认的纨绔子弟,当年为了抢夺“英莲”(香菱),指使恶奴打死冯渊,扬长而去,丝毫不以为意,视人命如草芥,为地方一霸。随母进京后,赌博狎妓,不学无术,在曹师笔下几乎一无是处。然而,就在上一回,薛蟠宁折不弯,宁死不受不白之冤;这一回又事母至孝、浪子回头,更加对妹妹宝钗关爱有加。由此,薛蟠在读者心目中的形象瞬间逆转,呆直憨得甚至有些可爱。红学家们说,曹师笔下,没有纯粹的善恶。各色人物,源于生活、归于生活、却并不高于生活,这种行文尺度的把握,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