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
张从吾在黄龙溪装傻已经十年,十年里他对着满黄龙溪的人叫爹爹。
十年前张从吾只六岁,父亲行将就木。
那天夜里,一个灯火幽暗的家,一位奄奄一息的父亲和哭的已经没力气了的儿子。
父亲问,从儿,爹要死了,你知道么?
张从吾用力摇头,泪水甩在父亲脸上。
微弱的烛火闪烁着,光影在墙上摇晃,父亲虚弱的像墙上得影子。
父亲嘴巴一张一合的,却没有声音。
张从吾把自己的耳朵贴在父亲嘴巴上。
一个装傻的人心里肯定藏了很多秘密。这个秘密越重要,这个人就傻的越真。
从那之后黄龙溪和张吉儿都认为张从吾因为父亲离世而傻了。
父亲死后,留下了一间破房子,一本残书,残书中夹着一片金色竹叶。
那间破房子夏天漏雨,冬天漏风。残书被烧去了一半,封面只能看见“铸剑”二字和一个“十”字的一半,张从吾甚至一度以为那是个土字。
张从吾靠在营门边回忆起这些,失魂般望着黄龙溪。
当他得知大军并不准备攻城时,心里就打定了主意,今夜设法潜入城中,带妹妹逃离黄龙溪这个鬼地方。
若是没有妹妹张吉儿,张从吾真心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个让他受尽屈辱的黄龙溪。
可惜这个妹妹,和张从吾并没有血缘关系。
张吉儿是父亲在一个西蜀罕见的雪夜带回来的,她被裹在一个染了血的襁褓里,与张从吾并排放在床上。
张吉儿从小就有眼疾,每到黄昏左眼就会渗出鲜血。
谁也不知道张从吾的父亲是怎么把那眼疾治好的,因为那也是秘密的一部份。
从吾兄弟,你昨日为什么会从矿山上摔下来?
燕十三靠在营门另一边,从怀中掏出块牛肉干边嚼边问。
张从吾直直地看着燕十三,没有说话。他还在回忆里没有出来。
燕十三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他以为张从吾也想吃牛肉干,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小一点的递给张从吾,嘿嘿笑道,这牛肉干是我娘做的,好吃又顶饱,比营里发的干粮好多了,一般人我可舍不得给。
黄龙溪后山有条矿脉,是张从吾父亲当年带人拓出来的。
张从吾对于父亲到底靠什么为生的记忆是十分清晰的,他父亲是个铁匠,但又好像不止是个铁匠。
在张从吾的印象中,白日里父亲帮邻里街坊的打些厨具和农具,来往的都是熟人生意。可到了晚上就经常有陌生人来找父亲,他们带着造型和颜色都很奇特的矿石,眼睛里充满了狂热。
父亲帮人处理那些矿石从不收钱,只是对来人说,就当你欠我个人情,等我儿子长大后你还给他就行了。
张从吾长这么大,不仅没人来找他还过人情,反而受了不少白眼和拳脚。
前日里张从吾想在矿上捡些矿渣拿去卖,好给妹妹张吉儿换身新衣裳。
城里有钱人家的小姐都穿着绸缎裁出的衣服,滑溜溜的很好看,张从吾也想让妹妹能有一件。
他在矿山上遇到了蛮军,能活着已属万幸。
张从吾也在营门边嚼起牛肉干,他抬头看着天,灰蒙蒙一团像是要下雨了,黄龙溪每年夏季的雨水都来的特别突兀。
一声呼哨!
石隶跃马至营前,高声喝令道,雀入云、雀入风两部人马速速整装随我阵前待命,其余人守住营寨。
众军士齐声高呼,诺!
燕十三拍了拍手上牛肉干的碎屑,对张从吾说,兄弟,上阵了!
战鼓雷动!
战鼓声来自黄龙溪,而非百辟军。
蛮将浮丘邪率城中蛮兵主力列于阵前,蛮兵横贯整个黄龙溪城下,似一条巨蟒。
王似悔与儿子王飞卢并驾而立,身后是五营主将率百辟神军,展开一个月牙般的阵型。
天上,雷云翻滚;阵前,三军静默。
两人,小腿轻拍马肚。
两骑,离开自己的阵营,散步般向前,马头相接时默契地停住。
摘雷将,久违了。
昨日不是才见过?
王似悔本想点锅烟,但见雷雨将至,索性忍住了瘾。
昨日仓促,来不及叙叙旧。
浮丘邪轻描淡写的笑了笑。
王似悔问,你怎么活了?
浮丘邪道,因为有人想让我活。
那么,是你自刎,还是我再杀你一次?
王似悔拍了拍老马鬃毛上的飞絮,自言自语般地说。
浮丘邪道,你不会杀我的,至少现在不会。
王似悔没有说话,他抬起头,与浮丘邪眼神交错。
浮丘邪身体前倾,一字一顿的说,围城打援,对么?
王似悔胯下老马忽然变得烦躁,他勒住缰绳,轻“吁”了几声,稳住老马道,你也开始读兵书了?
浮丘邪没有理会王似悔的讥讽,接着说,我求来的援,你未必敢打。
王似悔呵呵笑道,我杀过你,也杀过你的王,还有我不敢打的援?
是,你杀过我,也杀过我的王。你杀过我的女人,也杀过我的儿子,你杀过我的父亲,也杀过我的兄弟,你坑杀我三十万族人,我都记得。
浮丘邪面无表情的说着。
起风了,夏日里竟有些凉意。
王似悔拢了拢衣服说,职责所在。
浮丘邪说,我知道。
他说完话没来由的笑了,笑的脸上的五官都有些扭曲,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笑的异常沉默。
饶是纵横沙场多年的王似悔,也被这笑弄的有些不自在,他打断浮丘邪的笑,问道,我听说你在找人?
浮丘邪还在笑,他笑着回答王似悔,喉咙里的声音像是被人用手掐着发出来的,句子里夹着些“喀啦”的骨节磨擦声。
人找到了,我就求援,到时看你打还是不打。
王似悔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一种心里放了把尖锐锥子的感觉,浮丘邪越笑,这种感觉越深刻。
他手中缰绳一扯,调转马头。
就在王似悔回头的一瞬间,浮丘邪突然恢复了正常,他对着王似悔将去未去的背影说。
趁我还没去求援之前,咱们接着叙叙旧吧。
已经叙完了。
王似悔没有回头,催动老马。
浮丘邪从怀中拿出一张阵图展开,高声祝告起音节奇怪的咒语。
王似悔听了咒语,脸色突变。
天上有些细碎的雨点砸了下来,打在王似悔握着缰绳的手上,轻微的疼痛让他回过神来。
是,果然还有没叙完的旧。
王似悔吐了口气,纵马奔回自己的阵营。
雨,轰然而至,浇湿了对峙着的两军将士。浮丘邪的祝告声层层叠叠得在两军阵前荡开,洪钟般磅礴苍凉。
大地在祝告声中剧烈地摇晃,将士们几乎要站不稳。
在雀营队伍的缝隙中,张从吾瞥见三副高塔般的巨型棺材在摇晃中破土,缓缓升起于阵前。燕十三回头问道,从吾兄弟,那是什么东西?看着邪性的很!
张从吾没有答话,他用力咽下一口口水,被雨水打湿的手紧紧握住刀柄。
附和着一声炸雷,浮丘邪止住了祝告,他的脸在细密的雨丝中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但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释放出的恨意却清晰而坚定的射向王似悔。
雨下的更密了,像雾。
三副棺材盖摔在地上,溅起一阵泥水,三颗巨大的头颅从棺材里飘出来,似神祗般浮在百辟军面前。
三颗头颅缓缓张开血盆大口。
从雨中望过去,那宛若三座通往远古的山洞。
魇镇、厌胜、恶去,这三颗头颅是三座阵眼。
三仙颅祭杀阵!王似悔心头慨然道,当年的持阵者可是蛮王鱼复申啊!没想到浮丘邪已经到了可以持三仙颅祭杀阵的境界了!
一座黄龙溪小城,居然有一场如此规格的对阵。
摘雷将!请入阵吧!
雨中传来浮丘邪的高呼。
五营主将纷纷请战,各部人马跃跃欲试。
关山戎、林风眠!
王似悔点将,牙关紧咬。
二将拱手呼应,末将在!
随我破阵!
诺!
王飞卢忽然伸手扯住王似悔的缰绳道,父亲,让我随您破阵吧!没有那三人在,我担心......
王似悔听到“那三人”三个字时瞬间被激怒了,他怒吼着打断儿子的话,放开!你真以为我老了?没有他们在,我照样能破此阵!他回头对其余众将道,尔等在此压住阵脚!切莫懈怠!
雨水打在王飞卢脸上,他沉默着松开了父亲的缰绳。
三骑三队,入阵!
龙野将关山戎左手捋长冉,右手提一人长的宽刃斩首大刀,率部跃入恶去口中;狂弓林风眠身背一具木匣,携石隶石闯兄弟及部曲入厌胜。入阵时,营中一名军士不小心滑倒在地,害的后面跟着的人都纷纷摔倒,于阵前出了点儿小洋相。
长水校尉石隶骂着娘照那名军士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
那名军士是张从吾,阵前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夜间入城找妹妹的计划,心里暗暗叫苦,正愣神间又被石隶一个巴掌拍在脑袋上,他骂道,你他娘的发什么愣!想活着出来就给老子警醒点儿!
王似悔自领一部,入魇镇,入阵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三个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