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王似悔离开这片沙场已十年。
十年前他亲手取了蛮王鱼复申的首级,绞杀了蛮将浮丘邪。
彼时,先王雄猜,一直疑王似悔有潜龙之心,于是问他,蛮族已灭,想要什么封赏?
王似悔意味深长的说,臣别无所求,在这成都城内开一间锅魁铺足矣。
十年间,王似悔的锅盔铺一直不温不火。
微弱的晨曦中,王似悔骑在一匹枯瘦的老马上,老马踟蹰而行。
他没有像将士们想象中那样率军急行,风雷般直扑黄龙溪。
三军在老马的引领下缓缓移动着,像一波徐徐推向岸边的浪。
虽缓,却无懈可击。
其徐如林。
王似悔为之骄傲,他已经卸任百辟军统帅之职十年了。十年本可以改变一切,却没有改变百辟军的精气神。
败无颓势,胜无傲气,不死不休,百辟慑敌。
只要这股精气神在,百辟军就还是十年前的百辟军,王似悔依然是当年的摘雷将。
大军行至一片竹林,王似悔突然抬手止住身后的将士们,侧过脸对自己的儿子,副将王飞卢说,传令,原地待命。
诺!
此地距黄龙溪仅二十里,此时太阳刚上竿头。
王飞卢试探着问,父亲是担心有伏兵?
王似悔皱眉道,百辟军中没有你的父亲,只有你的主公。
是,父……主公!王飞卢抱拳,白净的脸上挂着羞臊。
令!彪营探马向前展开三里!
王似悔翻身下马,在竹林入口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侧着身子望向竹林,似在等人。
令出如惊鸿,彪营中几个最精悍的军校飞速闪如林中,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百辟军分为龙、虎、熊、彪、雀五营,各营主将各有神通。
雀营中,军士们用各自舒服的姿势原地歇息着,张从吾也在其中,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正蹲着喝水。
昨晚那个照顾他伤势的年轻军士在他身边絮絮叨叨。
我叫燕十三,你记住了没!
记住了,你叫燕十三,行伍三年,家里十二个哥哥都死没了,家住郫县燕家村,家中一个孤老娘。从昨晚到现在,你最少说了二十遍了。
张从吾从没见过这么啰嗦的人,不停重复自己的姓名籍贯,家中情况。
燕十三嘿嘿赔笑道,记住了就好。从吾兄弟,你记住了就答应我一件事。
张从吾问,什么事?
如果我死了,麻烦你去给我老娘报个信,就说我当大官了,不过调任去了很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张从吾听了这话,对燕十三有了一丝好感,他重新打量着燕十三,这个年轻军士浓眉大眼,一副标准的好人面相。
他逗趣似的对燕十三说,行!我一定帮你把话带到,但是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张从吾笑了笑,按着燕十三的肩膀说,好好活着。
燕十三一愣,也跟着笑了。
敌情!
三军骚动起来,军士们迅速结成战阵准备迎敌。
燕十三拔刀护在张从吾身前,压着嗓子说,从吾兄弟,记着!我家在郫县燕家村。
竹林中,一众探马追逐着一个蛮族士兵。
蛮族士兵光靠脚力,居然把探马越甩越远,飞快窜出竹林,差点跟正准备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的王似悔撞个满怀。
众将见了蛮族士兵纷纷拔刀向前,高呼,保护主公!眼看着就要把这个蛮兵剁成肉酱。
蛮兵大叫,住手!我是石闯!自己人!
昨晚杀牛的络腮胡校尉从众将中闪出,飞快冲上前一把搂住石闯骂道,我他娘的还以为你小子死了呢!他是石闯的哥哥,雀营长水校尉,石隶。
王似悔对兄弟二人身后刚刚追出竹林的探马挥了挥手,淡淡的说,归营!
众将围坐。
昨日是诈败。这件事只有王似悔和石闯知道。
王似悔特地把石闯留在黄龙溪当探子。他对于这场战争有太多的疑问。
至少,他需要知道当年被自己亲手绞杀的浮丘邪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王似悔向石闯问道,怎样?
石闯从哥哥石隶手中接过水囊灌了一口,吐出口气道,蛮兵入城后秋毫无犯。
没有杀人?
没有,一个百姓都没杀。
没有奸淫劫掠?
没。
王似悔若有若无的摇了摇头,从腰间取下烟杆装起烟丝,这不像蛮族的作风。
众将一阵沉默。
王似悔点燃烟丝接着问道,有没有联络其他部曲?
石闯说,没有,像是一支孤军。
王似悔不太相信这是一支孤军。
一支孤军?一支孤军能让蜀国庙堂束手无策?能让当今蜀大将军,犀首公孙衍手下十员猛将身首异处?能逼得公孙衍奏请王上把自己曾经的上司、当年一力平蛮的王似悔重新擢用?
王似悔在沉思中不自觉的脱口而出,公孙衍是老夫一力栽培起来的,一支孤军不至于让他如此大动干戈。
儿子王飞卢假装咳嗽,他还在仕途,父亲的言辞让他有些不适。
王似悔觉得嘴里有些发苦,他的烟丝装的太多了。
石闯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递到王似悔面前。
主公,这是蛮兵的城防图。
王似悔接过羊皮却没有看,卷了卷扔给了王飞卢。
蛮兵打黄龙溪这座小县目的何在?
石闯有些发虚,他挠了挠后脑勺,犹豫着说,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或是找什么人。
王似悔又问,你见到浮丘邪了么?
没有,入城后他就直接进了衙署,再没出来过。
唔……
王似悔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反而多了更多的问题。
石闯似乎看懂了王似悔的情绪,他抱拳道,主公,是不是我弄回的情报不准确?我再去一趟黄龙溪,一定能挖出些有用的情报。
王似悔少见的露出一个微笑,情报无误。
石闯还想说些什么,被哥哥石隶拦住。
王似悔的笑容很短,他在鞋底磕掉烟灰,对众将说,各自归建,急行二十里,围城!
其疾如风。
三军马上换了个模样,惊涛般入了竹林,战马的铁蹄撼动大地,竹叶纷纷飘落。
张从吾跟着队伍急行,他的头盔有些大,一跑动起来就往下滑,挡住眼睛。
黄龙溪,衙署内。
浮丘邪坐在本属于县令刘尧的位置上闭目养神,一众书记郎在蛮兵利刃下飞快的翻阅户籍册。
县令刘尧在城中跟着一群蛮兵挨家挨户的搜寻着什么。
他们确是秋毫无犯。
虽然进入民居的方式有些粗暴,但他们并未对城中百姓造成任何伤害。
衙署内书页翻动的“哗哗”声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快,最终还是复归于无声。
其中一个身型肥胖的书记郎与众同僚交换了眼神,捧起自己案前的一本户籍册,小心翼翼的对浮丘邪说,将军,您要找的人找到了。
浮丘邪睁开眼,人在哪?
胖书记郎磕磕巴巴的说,人……死了!
话一落地,众蛮兵瞬间被点燃了,举刀就要杀人。
浮丘邪抬手止住,等等。
他定定的看着眼前的胖子,身子前倾,问道,什么时候死的?埋在哪?
前日死的,埋在……
胖书记郎疯狂的翻着手中的户籍册,却找不到埋在哪的记录。胖书记郎手一抖,户籍册掉在地上,他也跟着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瑟瑟发抖。
报!
一名蛮兵跑了进来,跪下道,将军!蜀军围城!
胖书记郎膀胱一松,尿了。
黄龙溪城下。
百辟军迅速展开着包围阵型,烟尘大作。
王飞卢坐在马上,正仔细端详着石闯带回来的城防图,奇道,父亲,这蛮兵的城防怎么感觉似曾相识?
唔?
王似悔挑眉,接过儿子手中的城防图看了半晌,心里暗惊。
这跟成都的城防布局简直一模一样!不过是成都恢弘,黄龙溪地小,所以在城防规制上有所不同。
蛮兵善战,却不善经营城池,布防筑寨。
是谁教他的?是谁泄露了西蜀都城的城防布局?
这可是诛九族灭三里的罪啊。
王似悔心头又多了个问题。
围城之势即将成型,王似悔令,结阵后原地扎营!五营主将速来阵前听用!
主公不打算直接攻城?
王飞卢有些疑惑,小县黄龙溪,根本没有打持久战的必要,他以为父亲是因为昨日之败而谨慎了起来。
一旗三骑往王似悔靠拢。
龙营主将,龙野将关山戎长冉黑脸,并属下两名校尉来到阵前与王似悔齐驱。
又一旗三骑,是雀营主将,狂弓林风眠,并石闯石隶兄弟前来。
虎贲将袁真定单骑而来,拱手道,主公!何须扎营,我率部强攻,一个时辰黄龙溪必破。
杀声骤起,黄龙溪城门突然洞开,浮丘邪部下蟾离率部突袭。
王飞卢纵马向前,却已慢了半拍。
王似悔手托数道雷光掠过蟾离部众,一道雷影凌空划破烟尘。
一息间,百十来颗人头像树上烂熟的柿子般滚落马下。
只剩下一个人的喊杀声。
蟾离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单枪匹马喊杀向前。
王似悔已落回自己的老马上,老马喷着响鼻。
蟾离飞至!
刚到阵前观战的熊营主将赵擎和彪营主将殷其雷齐刷刷伸出指头指了指蟾离身后,众将哄然大笑。
蟾离回头,只见一地的人头和鲜血,百来具腔子骑在马上,战马在原地嘶鸣。蟾离又怒又羞,硬着头皮要上前交战。
王似悔一弹指,一道雷光化作巨刃,斩下了蟾离胯下马的头颅,战马脖颈喷出鲜血,淋了蟾离一脸。
王似悔朗声道,告诉浮丘邪,我在南门留了缺口,他如果相信的话,可以派兵从南门突围。
但是,他自己哪都别想去。
蟾离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愤愤的下马,步行回城。
一阵小战,本无需王似悔亲自动手。
但他知道,昨日的败阵多多少少在自己的儿子心里,在五营主将心里留下了一些疑惑。
父亲/主公,是不是老了?
他仍是当年的摘雷将,当世无匹。
喧嚣直上。
围城之势已成,蜀军喊着号子开始扎营。浮丘邪立于城头,看着黄龙溪周遭密密麻麻布满了营帐,像在大地上结起了网,疏而不漏。
昨日王似悔是诈败。
浮丘邪现在是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蟾离入城,登上城头。他拱手道,将军,王似悔说……
我听到了。
浮丘邪打断他的话,往城下望去。
看来这次,我也得使些真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