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林中似有鬼影。
无星无月,陈霑被夹在曹绣虎腋下,于树梢间迁跃。
曹绣虎的速度已放缓,树影在陈霑眼前掠过,状如青黑色蛇麟。
光很弱,陈霑看不清曹绣虎的脸,只能隐约看见他紧闭的细长眼缝。他虽然是个瞎子,但脚下从没有踩空过。
四周只有穿过树叶的沙沙声,似砂石洒落。
半晌,声音止住,曹绣虎停在一处树梢。
他的脸渐渐清晰起来,是一张如神像般庄严的脸,紧闭的双眼在这张脸上竟添了几分慈悲。
陈霑喉头动了一下,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
听过曹绣虎名字的人都知道,这个人等于一场瘟疫。
曹绣虎似乎听到了陈霑发出的声音,他小声道,不准出声,若出声,百步外我可杀你。
那声音中竟有一丝笑意。
曹绣虎落地,松开陈霑,林间静谧无声。
一棵五人合抱的大树下坐着两个赶路歇脚的过客,一长一少。
长者颧骨很高,剑眉星目,看面相是个性格刚毅之人,他靠着大树盘腿而坐。
少者屈膝蹲着,像是长者的徒弟。
长者马鳌,修的是炁门鼋体术。
少者是他最得意的弟子,盖班朝。
马鳌的脸很红,似乎喝了不少酒,他正兴致勃勃的向弟子讲解炁门修炼法门。
马鳌道,你可知炁字真意?
盖班朝道,入门时曾听您教诲,炁与器同音,是为先天元气。
马鳌抬手,重重的拍在盖斑朝肩上道,错!
盖班朝大奇,他跟随马鳌修习鼋体术已经十年,炁字解法是入门时就已习得,此时听到这个“错”字,无异于当头一棒。
马鳌突然压低声音,神秘的说,听到这个“错”字,你也就能学到真东西了。
鼋体术秘誓,一生至多真传三五人。
马鳌忽然长身而立,令盖班朝起了此誓。
远处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飘渺不定。
盖班朝誓毕。
马鳌点点头,突然抬掌猛击在树干上。
掌下,树干上多了一个巴掌大的“炁”字,如刀所刻。
落叶纷纷。
马鳌道,炁字,形似一幅人体骨架。修炁,其实就是修骨,从骨中修出真气来。
盖班朝颈根上提,眼睛紧盯着树上的炁字。
马鳌道,真气无形,各流派以自然之形御真气,遂有炁术。
鼋体术,即以鼋形御真气,刚硬如铁,绵长悠远。
盖班朝神情如沐春风,刚想接话,突然听到林间回荡起哒哒声,似马蹄轻敲地面,缓缓靠近。
这世上还没有不折的铁。
那声音中夹着一句话,风一般送到树下二人面前。
一个瞎子正走过来,哒哒声是他手中木杖探地时发出的。
瞎子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紧绷着脸。
林间似有一条专门为他们准备的路,树木都如臣属般让在路的两边。
马鳌背上肌肉一紧,这是强敌来袭的预兆。
瞎子身体佝偻着,已立在马鳌面前,他身后的年轻人眼神闪烁。
瞎子道,二位,借个方便,我们弟兄在此歇歇脚,不妨碍吧?
马鳌横眉而对,沉声道,妨碍!
瞎子笑了,笑声粗壮浑厚,他不理马鳌的拒绝,转而问道,二位也是去黄龙溪?
盖班朝抢道,你怎么知道……
话说一半,突然被马鳌截住道,闭嘴!
瞎子笑声更响了,接着问道,二位修的可是炁门鼋体术?
马鳌道,有何指教?
瞎子以木杖探路又往前走了几步,木杖不经意间撞到了马鳌小腿。
瞎子道,这黄龙溪是有真仙显圣还是将有天材地宝降世?我这一路已遇见至少十位高手了。
马鳌冷笑道,看样子,阁下也是一位高手。
云散,夜空中现出一轮明月。风扫过树林,像扫过堆积起的落叶。
杀意,像潜伏在枯黄草丛里的豹子。
曹绣虎,陈霑,马鳌,盖班朝。
陈霑下意识的后撤两步,他腕上静脉变成墨绿色,在掌心暗暗聚起毒炁。
一阵静默,青光突闪。
几只惊鸟窜出树林,其中一只飞的稍慢,被笼在青光内搅成一团碎肉。
逃离的飞鸟在夜空中隐秘难见,只像是在老砚台里的几点新墨,又如笼罩在巨大阴影下的几只蠕动游虫。
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回澧都城内,落在一处大宅的后门。
陈氏幕府。
陈少唏歪坐在椅子里,他很少采用如此不雅的姿势。
他死了,死者没有必要端正自己的坐姿。
他身边还有另外两具尸体,陈几谓、陈伯岸。
很难想象,天亮以后这三个人的死讯传遍楚国朝野,将会引起怎样的喧然大波。
凶手杀人的手法很诡异,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三人除了坐姿凌乱之外没有任何可供分析的线索。
但凶手还没走,他毒蛇般的眼神还留在这三具尸体上。
在他眼里,这三具尸体就是三颗棋子,这天地,正如一方棋盘。
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颗棋子?
凶手身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体态浑圆,远看上去就像一个不倒翁。
不倒翁站在凶手身后,捋着自己胸前的青须。
凶手道,解恨么?
不倒翁咬牙道,还不够。
凶手笑道,别急,按照主公的吩咐一步步做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解恨的。
不倒翁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脸上隐隐现出一丝兴奋。
凶手道,你也姓陈,你预测一下陈氏一门未来如何?
不倒翁笑而不语。
凶手脸上线条尖锐,他扭头看着不倒翁,眼神怨毒依旧。
人影晃动,二人隐于无边的黑夜中。
凶手是公孙昂,不倒翁是陈霑生父,陈伐柯。
城外树林。
马鳌跪在地上,双脚已被齐齐斩断,脚踝切口处流出两道暗红的血,像在他身后长出了两条尾巴。
地上两滩碎掉的血肉,一大一小。
大的是盖班朝,小的是那只惊鸟,周围还零星散落着几根树枝。
陈霑指尖也滴出血来,但未伤筋骨,只是静脉位置破了一道小伤口,毒炁散去。
马鳌声音已不稳,颤抖着问道,天下一合内能至于此的人不多,你是谁?
曹绣虎笑道,你是第十一个这么问的人。
话毕,人头落地。
陈霑用手捂住腕上伤口,他知道这伤口只是破开一层皮,但这是曹绣虎留下的伤口,他把不准这只手会不会突然断掉。
曹绣虎的身形纹丝未动,陈霑甚至不确定他刚才究竟有没有拔剑。
但如果没有拔剑,这满地的血,又是因何而流?
曹绣虎很安静,他举步向前,此时的步伐已与正常人无异。
他没有喊陈霑,但陈霑只能自觉的跟上。
曹绣虎突然转身道,你想再歇会儿,还是继续走?
陈霑被问的一愣,没有答话。
曹绣虎嘿嘿笑道,那就再歇会儿吧。他说话间手中木杖冲天一指,疯龙牙出鞘,射向树冠。
剑光清冷,如月光。
陈霑终于看清了这柄剑,半月尖,金丝背,青蓝色的流云刃似乎水质。
剑身隐没在漫天树冠中,像阴影归于阴影一般沉默。
树冠叶间的缝隙中骤然迸射出无数剑光,似无数细腻的泡沫悉数炸裂。
仅一瞬,剑光熄了。
剑归鞘,树冠中传来一声类似猿类的长啸。
曹绣虎神情如遇老友,笑道,楚癫子,久违了。
一条齐眉长的木棍从树冠中脱落,摔在地上。
木棍上不规则的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树瘤子,通体粗糙不堪,但看木色泛金,又似非凡品。
曹绣虎闻木棍落地之声笑骂道,这根破棍子你还留着呢?
虽然是嬉笑语气,但他已缓缓拔剑,横于身前。
木棍凭空立起,棍身突然变得柔软,如蛇一般迎风晃动着。
一个人影落地,立在棍旁,这人上身赤裸披头散发,下身穿一条破洞的麻裤,浑如街头乞丐。
蚺棍,楚丰臣。
他浑身全然没有一点高手风范,吊儿郎当的歪肩膀站着,抓耳挠腮的像是身上长了不少虱子。
曹绣虎道,楚癫子,刚才看的过瘾么?
楚丰臣歪嘴道,嘁,不就是一文字剑诀么,早就领教过了。
曹绣虎道,作为领教过还活着的人,你应该学会惜命。
楚丰臣白眼呸了一口道,放心吧,老子惜命的很。
曹绣虎道,既然惜命就别去黄龙溪凑热闹了,我不杀你。
楚丰臣道,老子不去黄龙溪,老子是来找他的。楚丰臣说完这话伸手指向站在曹绣虎身后的陈霑。
陈霑与楚丰臣从未见过,不知此人究竟是敌是友,不敢贸然答话。
曹绣虎笑道,你一个叫花子能认识这位鲜衣驽马的公子哥?
楚丰臣伸手扶住身边的木棍,木棍忽如丝巾般缠上他的小臂,与皮肉渐渐相融。
他周身展开一层蛇形炁甲,眼仁变得细长,也如蛇眼一般。
楚丰臣正色道,我不想废话。
曹绣虎摇头道,看来你还是不够惜命。
话未毕,人已到身前。
剑出,剑路二十里。
二十里内树木纷纷拦腰截断,大地多了一条冗长的疤。
而剑刃只是轻磕在蛇形炁甲上,在上面添了一道裂痕。
楚丰臣未动,蛇瞳透过剑刃安静的看着曹绣虎,问道,怎么?舍不得杀我?
曹绣虎收剑,笑道,你长进了。
楚丰臣道,那就用一文字剑诀吧,这一合无趣的紧。
好!
曹绣虎横剑跃起,扶摇升空。
人至月中,月光在地上留下一道孤影,孤影缓缓蔓延开,像一汪深潭。
深潭流向树林边际,很快便覆盖了整片大地。
楚丰臣抬头望月,看着月中的曹绣虎,脸上竟然流露出感激的表情,他朗声道,想接你这一剑可真是难得呵,多谢了!
霎时,蛇形炁甲如焰滔天,整片树林像是陷入一片火海。
火海朝月,吐着火舌。
陈霑闪身后撤数十步,暴烈的炁让他感到巨大的压迫,他祭起毒炁护住自身。
夜空,月。
曹绣虎口中如吟如诵,念道,剑起千秋月,掩我满江影!敕!
天地间荡开一阵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像一声尖啸,那声音以曹绣虎为中心层层传开,穿林过叶,直抵澧都城内,城内百姓闻声忽觉血气翻涌,耳内流出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