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回城,黄昏后。
埕都最繁华的一面刚刚展开。
楚国没有宵禁,此时的埕都街上人头攒动,灯火初上,恰似流星。
陈霑让家仆们牵马回府,独自去了八千楼。
这里虽然刚刚开张,生意却异常火爆。
或许这世上没有哪门生意像青楼这样好做,只要开张,就能赚钱。
八千楼门脸朴素,不知为何,入口两旁依然挂着药铺的门联。
左,悬壶济世。
右,慈悲为怀。
陈霑望着这幅不成平仄的门联,不禁摇头苦笑。
她是故意的。
或是为了讽刺陈霑,或是为了讽刺天下的男人。
门联两旁有两位姑娘正在迎客,按规矩青楼门口应该是鸨妈迎客,八仟呢?
陈霑走了过去,还没开口,门口的姑娘就连扯带拉的把陈霑塞进了八千楼。
满目金光刺眼,陈霑伸手护住眼睛。
屋内和屋外几乎是两个世界,在宽阔的大厅里转个身,四处都是黄金。
这究竟是金铺还是青楼?
四墙包金,像是四面黄铜镜子,灯火也射出金黄的光线。十八张檀木圆桌镶着金边,宛若车轮上包了一圈黄泥,男女围坐桌边,脸上都带着暧昧的笑。
正中一只纯金香炉高至屋顶,打的是龟鹤延年的造型。
椅子是金镶翡翠,水滑的翠光在如林的人腿间流动,像湍流中的鱼。
编钟声沁人心脾,编钟也包金。
敲击编钟的姑娘们脸上都被金光照出了藤黄色,笑肌涌起,竟然也泛着金光。
她在楼上?
陈霑一念起,眼神飘到了楼梯上。扶手的雕花漆金,雕花的形状与当年暖玉楼的一模一样。
他忽而忆起三年前,他登楼而上,见她向一位客人亮了刀。
陈霑念转。
一个声音响起,当心!好浓的血腥味!
陈霑扭身,四下只有相拥欢笑的男女。他肘上突然发热,抬袖看,蝎形咒印颜色变深。
角落里有一位奇怪的客人,她身边伴着的姑娘往他嘴里喂酒,并不是因为亲昵。
因为那客人是个瞎子,瞎子身边放着一根素装木杖,流线有剑形。
曹绣虎。
陈霑听说过曹绣虎,但没见过,他只是在心里好奇,瞎子竟也来青楼?
甲鹤蝎声音又响,别惹他,那人血腥味太重,不知杀过多少人!
陈霑低声回道,放心,我不是来找事的。
这话说出时,龟奴刚好迎过来,他只听见“找事”二字,眼神有些慌乱。
龟奴挤出笑来,用滑腻的声音道,爷,上这儿来都是找姑娘的,可没有找事的。
大厅里,听到“找事”二字的不止龟奴,还有曹绣虎。
瞎子的听觉比常人敏锐,曹绣虎的听觉更强百倍。
虽与陈霑身隔五十步开外,但陈霑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的清清楚楚,如同就在耳边。
甲鹤蝎的话,他也听的很清楚。
曹绣虎的脑袋顺着陈霑的方向轻微摆动,耳朵抖了抖,笑道,有趣。
他听到龟奴引着陈霑上楼的脚步声,仿佛耳朵也跟着上了楼,长在了陈霑身上。
伴座的姑娘递过杯来道,爷,再喝一杯吧。
曹绣虎眼睛闭着,用嘴去寻酒杯,将进嘴时突然停下。
他笑着对姑娘说,我送给你个礼物。
姑娘大喜,以为是珠宝玉器之类的礼物,撒娇道,谢谢爷。
曹绣虎把拇指扣在疯龙牙的柄与鞘之间。
拇指微弹,大厅里的金光短暂的暗了一下。
酒杯一分为二,声如碎玉。
一半掉在桌上,另外一半仍在姑娘手中举着。半杯中仍有酒,酒像是被薄薄的无色琉璃封在半杯中。
曹绣虎道,半杯薄酒,送你。
楼上,头牌花阁中。
陈霑立在门旁,八仟坐在桌后。
自己开青楼自己当头牌,你也算是开了先河了。
陈霑低头看着脚尖,语带讥讽,神态却如一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孩。
八仟道,有话说,没话走。虽只隔五步,声音却如同隔了重山般遥远。
陈霑吐了口气道,我来盘店。
八仟道,刚开张,不出兑。
她说完这话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未饮,只是放在鼻子下面闻茶香。
陈霑走到桌前,以手扶桌,咬牙道,开窑子恶心我?
八仟轻笑,嘬了口茶道,我是个苦命的女人,自然要做苦命女人该做的事。
陈霑道,我给你的钱够你下半辈子了。
八仟道,我下半辈子怎么过与你不相干。
陈霑语塞。
八仟站起,与陈霑错身而立,她在陈霑耳边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下来。
你回去吧,我说过,夏家姑娘是个好女人,你娶了她也该当个好男人。
楼上气氛尴尬,楼下突生变故。
大厅里,所有人的脖子上长出一道细细的血缝,脑袋随着血缝生长的方向滑落下来。
满地的人头。
落地的人头里有男有女,有几个嘴中仍噙着酒,还有几个菜肴卡在半截脖子里。
鲜血溅满了黄金墙,洒落在翡翠椅,金黄与血红混在一起,让这黄金屋里胜似屠宰场,却没人来的及发出一声惨叫。
角落里,曹绣虎饮尽半杯薄酒,伴座姑娘脑袋在地上旋转,腔子伏在桌上,血流了满桌。
鲜血溢出桌边,滴在地上,从曹绣虎脚边流过,与其他人的血交汇。
伏尸满地。
门外依然熙来攘往,谁也没有发现八仟楼内发生了什么。
过了许久,人流中有两位富家公子模样的人驻足门口,迈步走进八仟楼。
曹绣虎足尖轻点,闪身飘至门口。
他拄剑而立,对着两位富家公子笑道,欢迎。
光闪,两颗人头落地。
富家公子的血溅到了龟鹤延年的纯金香炉上,好似龟鹤在流血。
门外偶有路人侧目,看见八仟楼的两幅门联中间,一个瞎子正摸索着关门。
左,悬壶济世。
右,慈悲为怀。
门闩横插,曹绣虎靠在门闩边,耳朵仍在楼上。
他听到楼上二人还在对峙,咧嘴打趣道,好一对儿奸夫**。
陈霑已坐下,身型像陷在水中的一支枯荷,八仟的脸反方向扭着,不愿看他。
他突然开口道,我再给你一笔钱,你关了这里离开楚国,好么?
八仟一声轻哼,怎么?嫌我脏了你的名声?
陈霑胸中一股戾气涌起,陈府里长大,从没有人忤逆过他,也没人把他心里的想法剖开过。
那一瞬间他几乎想刺死八仟。
但他看到八仟的肩在颤。
她在哭。
陈霑从没见过八仟哭,他不知所措,想去扶住她的肩。
那双手终究还是没有伸出去。
他叹了口气道,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了。
八仟道,没人请你来。她的声音很克制。
陈霑深吸一口气道,我要走了,再不回来。
八仟的脸稍往回转,她意识到陈霑所谓的“再不回来”另有深意,顿了一下道,你要去哪?
黄龙溪。
陈霑说完这三个字耳边突然又响起甲鹤蝎的声音,血腥味更浓了!快走!
楼梯上脚步声起,脚步声指向花阁门口。
门开了,曹绣虎站在门外道,你我同路,可否同行?
陈霑被声音惊起,心内骇然,他站起身挡住八仟,仔细看向门口,原是在楼下见过的瞎客人。
陈霑道,你是谁?
曹绣虎拄着剑,剑未出鞘,所以在陈霑眼中只是一根木杖。
他未答话,用手中木杖探到了门槛所在,抬腿跨过,立在陈霑三步之外。
陈霑肘上忽然发烫,一只巨大蝎钳从咒印处长出,撑破衣袖横在陈霑面前,如一条漆黑石柱。
曹绣虎笑道,好久没活动活动筋骨了,难得。他举起木杖,一手抓鞘,一手握柄,横在鼻尖前,抽出一截剑刃。
屋内青光闪了一下。
八仟闷哼一声,陈霑回头,只见八仟捂住肩膀,五指缝中流出殷红的鲜血。
跟我走,否则我杀了她
曹绣虎寸步未挪,剑刃上却多了一抹血。
甲鹤蝎声音在陈霑心内升起,准备好,我带你们逃走!
陈霑后撤一步,扶住受伤的八仟。
陈霑身前的蝎嵌剧烈抖动起来,啪一声脱落,落地时生出八条黑足,又长出尾钩,凌空一甩如中天弯月。
走!
甲鹤蝎暴喝,见风长至一人高,两人长。它尾巴一展卷起陈霑与八仟,摇身化做一道黑风撞破房顶,跃起于夜空之中。
夜空无星,一片漆黑。
一道青光击破漆黑,竟在夜空中晕开一圈水影涟漪,如投石湖面。
曹绣虎已立身于房脊上,像一只孤鹤。
他缓缓收剑入鞘。
蝎尾被斩断。
断掉的蝎尾从天而降,砸在曹绣虎身边,溅起许多瓦片碎屑。
陈霑与八仟也摔在屋顶上,挣扎起身。
曹绣虎身影一晃,已将陈霑夹在腋下,跃至远处的屋顶。
八仟的尖叫声响起,刺入陈霑耳蜗。
那尖叫声越来越远,被风声代替。
陈霑耳边只有风声,眼前已是快速闪过的各式各样的屋顶。
他身体被曹绣虎夹在腋下,像一条笨重的长凳。
陈霑喝问道,你到底是谁?!
曹绣虎!
陈霑不再说话。
城墙上,值夜的军士正在换班,一道人影飞快越过城墙,落入城外的树林中。
军士们只觉起了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