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甚至比最具难度的每周随笔还要棘手。写这么一小段英文居然要花费这么长时间,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即便最普通的词汇也暗含着讽刺、傲慢或者冷酷的麻木。首先是信封的写法,“亲爱的妈妈”似乎会吓人一跳,几乎可以说是冒昧;“亲爱的达克顿夫人”透着强硬、咄咄逼人,过于正式;“亲爱的玛丽·达克顿”显然是一种折中方案,承认了挫败的事实。最后,她决定用“亲爱的妈妈”。毕竟,那就是她们之间的关系,一种原始、永恒的血缘纽带。她只是承认了这个事实,仅此而已。
信的第一句话相对而言较为容易。菲莉帕写道:
希望这封信不会困扰您,我行使了《一九七五儿童法案》赋予我的权利,向注册总署申请了一份出生证明副本。之后,我造访了班克夫特园街,从一个邻居口中得知了您的事。
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最后一句隐藏着过去的恶名昭彰,扼要地提起,然后略过。这些词句沾染了血迹。
她继续写道:
我非常想见您一面,除非您并不非常想见我;如果您告诉我一个方便的时间,我随时可以趁探视日去梅尔库姆农场见您。
菲莉帕划掉了第二个“非常”,“方便的时间”这几个字也让她取舍不定,不过她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这么写。虽然她不太满意这句话,不过好在它很简短,表达的意思也很明确。接下来更难写。“释放”“假释”“获准出狱”或者“重获自由”都带着轻蔑的语气,但很难完全避开这些词。很快,她潦草地写出了一个备选草稿:
我并不是强迫您接受我,但是如果您没有地方可去……没有地方落脚……如果您还没决定离开梅尔库姆农场后去哪儿的话,您愿不愿意来找我?
不过,最后一句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儿勉强,仿佛在邀请一位不速之客,语气像要人领情似的。她解释道:
十月份,我将获得剑桥大学的奖学金,我希望能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在伦敦租一套公寓。如果您还没有最终决定离开梅尔库姆农场后的计划,并且愿意和我共用一套公寓的话,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但是请不要觉得您必须答应这个提议。
她突然想到,她的亲生母亲或许会为自己那份房租发愁。她刚离开监狱,大概也不会有太多钱。她应该直截了当地说明,她不需要支付任何费用。于是,菲莉帕写道这个提议没有附加的义务,然而这种苍白的商业注释不免令人想到销售目录。毕竟,或多或少还是有义务的。只不过,她希望从亲生母亲那里得到的东西无法用金钱衡量。最后,她决定相关细节可以等到她们见面时详谈。信的结尾她写道:“那只是一间小公寓——我们有各自的房间,此外还有厨房和浴室——但愿我能找到一套靠近市中心、相对便利的公寓。”
菲莉帕也不清楚便利指的是什么。考文特花园歌剧院,又或者伦敦西区的商店、戏院和旅馆聚集区?她设想了一种怎样的生活?倘若由无期徒刑改判假释算得上是种自由的话,她又想要为这个背负着命债、即将重获自由的陌生人勾画些什么呢?她齐整地誊抄了一遍草稿,签上名字——菲莉帕·帕尔弗里,然后仔细地读了一遍。假惺惺,菲莉帕腹诽道。她不知道她的亲生母亲能否看穿这些小心翼翼的措辞,但她别无选择。事实上,她又一次遭到了穷追猛打。她们之间的会面在所难免;即便不是现在,也将是不久的将来。她的妈妈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
或许这封信应该写得更坦率一些,既然方式取决于坦白的程度,残酷的事实或许更能令人满意。
如果你刑满释放后没有称心的地方可去,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伦敦合租一套公寓,直到十月份我去剑桥大学读书?时间不可能比那更久;我不想为你改变自己的生活。我只需要知道我是谁。假如你需要一个为期两个月的住处,这似乎是一个公平的交易。如果你希望我到梅尔库姆农场详谈的话就通知我。
她听见两个人上楼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一定是希尔达。莫里斯或许是受了海伦娜的影响,从来不敲门。二人身穿睡袍,肩并肩地站在那里,仿佛一个代表团,希尔达穿着印花衬料的尼龙睡袍,莫里斯则穿着深红色的细羊毛睡袍,看起来娇小而脆弱,身上带着一股肥皂和爽身粉的气味,让人回想起小时候洗完澡后的味道。他说:“菲莉帕,我们得谈谈。”
“我太累了。现在都过午夜十二点了。有什么好谈的?”
“至少……在你见到她,和她聊过之前,别轻举妄动。”
“我已经写好信了。明天就寄出去,哦不,我是说今天。如果等我们见了面再提议的话,就没有意义了。我不能把她当成试用品一样,先看看再说。”
“那么,难道你打算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承担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一辈子的义务吗?她没有为你做过任何事,除了给你难堪,她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你很可能根本不喜欢她。这跟她恰巧是个杀人犯没有关系,菲莉帕。更糟糕的是,你的任性太蠢了。”
“我并没有承诺过什么。”
“这当然是种承诺。你又不是在雇用小职员。即便不满意她,你也很难将她扫地出门。这不是承诺又是什么?”
“这只是一个帮助她度过出狱后头两个月的合理安排,我只想提供一个选择。或许,她根本不想见我。就算她愿意见我,并不一定意味着她愿意和我共住一套公寓。她很可能已经有其他的安排。但是,如果她无处可去,而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刚好有空。至少她有个选择。”
“这不是她有没有去处的问题。如果没有家庭愿意接纳她,缓刑犯人监管处会帮她安排去处。她不会无家可归。只有善后安置工作获得内政部的批准后,他们才会假释无期徒刑的犯人。”
希尔达紧张地说:“不是有宿舍之类的地方吗?我听说那里条件很好。或许,她可以先住宿舍,直到她整理好自己,找到工作。”
她把我妈妈说得像是个提早出院的康复病人似的,菲莉帕想。
莫里斯说:“说不定,她会跟在监狱里认识的人一起住。我想这些年她不会一直孑然一身。”
“你是指情人?同性恋?”
他烦躁地说:“这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你对她一无所知。她让你远离她的生活,毫无疑问她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现在,也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她吧。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是这世上她最不想再见的人?”
“那么,她只要这么说出来就行了。我必须先写信。我不想一个招呼都不打就突然出现在监狱。还有,如果她放弃我是因为她别无选择呢?”
希尔达低声呜咽透露着不甘心。
“可是你不能就这样离开!其他人会怎么想?我们该怎么跟你的朋友们说,怎么跟加布里埃尔·洛玛斯说?”
“这跟加布里埃尔·洛玛斯没有关系。告诉他们我出国了,十月份回来。反正,我十月份就回来了。”
“但是,他们必然会在伦敦见到你,看见你和她在一起!”
“那又如何?她的额头上并没有耻辱的烙印。如果你担心的只是你的朋友们的话,我会编些理由搪塞过去。不过是几个月而已,人偶尔离开家很正常。”
莫里斯踱进她的房间,走到亨利·沃尔顿的油画旁。他背对着她,盯着那幅画问:“你看了多少关于那起谋杀案的东西?”
“我什么也没看。我知道我父亲强奸了一个叫朱莉·斯凯思的孩子,之后她杀了那孩子。”
“你还没查阅过关于那起谋杀案的新闻报道吗?”
“没有,我没时间翻阅档案,而且我也不想看。”
“那么,我建议你在做出任何蠢事或者任何决定之前,找到当年的剪报和审讯报道,了解事实的真相。”
“我知道真相。今天早上有人直言不讳地告诉了我残酷的真相。见到我的妈妈之前,我不打算调查她。如果我想知道更多的事实,她可以告诉我。现在,请出去吧,我很累。我想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