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岁的哈利·克莱格霍恩已经谢顶,依旧维护自己作为一个大有前途的政治家的声誉,菲莉帕认为他一定能成为成功的保守党普通议员。他肌肉强健,皮肤光滑,面色红润,乌黑的头发看起来像是染过色似的,湿润、孩子气的嘴唇像涂了口红一样轮廓鲜明,说话时会露出长着水疱的淡粉色唇肉。在菲莉帕看来,除了会做客同一档电视访谈节目以及他们都是电视名人之外,哈利和莫里斯毫无共同之处。不过,他们还需要有什么共同点吗?当电视演播室的灯光投射在他们身上,所有背景、性情、兴趣或者政治哲学上的差异都将在聚光灯下黯然失色。
诺拉·克莱格霍恩坐在菲莉帕对面,她浓妆艳抹的脸在烛光的映衬下柔和了许多。她二十岁的时候在那些喜欢洋娃娃式美人的人看来一定很有魅力,不过她的美消逝得太快了,因为那种美依赖于完美、诱人的皮肤和气色,而不是骨骼结构。她是个蠢女人,过度地吹嘘自己的丈夫,但是很少有人讨厌她,或许是因为她相信下议院的议员资格代表了人类抱负的极致,这一点天真得讨人喜欢吧。像往常一样,对于一顿便饭来说,她的穿着过于讲究了,无袖上衣搭配天鹅绒裙,装饰亮片若隐若现地闪着金属光泽。二人在门口擦肩而过时,菲莉帕觉得她闻起来就像一把浸透香水的湿热硬币。
如果说诺拉·克莱格霍恩打扮得太讲究,加布里埃尔·洛玛斯也一样,他是唯一穿晚礼服出席的男士。不过,说到加布里埃尔,大家知道那种别出心裁的裁剪是有意为之。显而易见,莫里斯喜欢他,尽管他有着极右翼保守主义的装腔作势,或许这种喜欢正源于此。可能是因为他与莫里斯的大多数学生都不同。就他本人来说,有时候在菲莉帕看来加布里埃尔似乎对莫里斯过于感兴趣。大部分关于海伦娜·帕尔弗里的事,她都是从加布里埃尔那里听说的。她几乎能回想起所有她感兴趣的对话,所以她能一字不差地复述那段谈话。
“你父亲像所有富有的社会主义者一样,极力压抑着内心的保守主义。”
她当时回答说:“我不觉得莫里斯够格被称为富有的社会主义者。你不该受我们的生活方式误导。这栋房子以及大部分家具和绘画作品都是他的第一任妻子留给他的。从社会主义党派同志的角度看,莫里斯的背景十分规矩。父亲是邮局的主管,在单位受人敬重。莫里斯不反叛,只是随大流。”
“他娶了一位伯爵的女儿。我可不认为那是随大流。不可否认,某种程度上那个古怪的伯爵有点儿给他的阶层丢脸,但是他的血统没什么可怀疑的,也不存在维多利亚时代的那种杜撰。认识海伦娜小姐的人自然也好奇他俩为什么会结婚,还在结婚七个月后生下了一个重达八磅半的早产儿。”
“加布里埃尔,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我小时候喜欢听八卦,漫长的夏日午后在肯辛顿花园听奶妈和她的闺密们闲聊。萨拉穿得格外隆重,坐在又大又破的家庭婴儿车里,我在旁边学步。天哪,围着圆湖散步简直无聊透顶!感恩吧,你这个幸运的小混蛋不用经历这些。”
现在,他们开始吃洋蓟,加布里埃尔附和着莫里斯低级的揶揄,假装相信最近一次由一群青年社会党人组织的工党政治广播节目受到了保守党的扰乱。
“真没规矩,而且这也不能带来任何改变。如果他们想吓唬我们的话,我觉得他们做得太过火了。无疑,即便年轻的同志们也不会装腔作势地将虚伪的哲学、阶级仇恨和名誉扫地的经济理论混为一谈。那些毫无魅力的演员,他们究竟是从哪儿找的?事实上,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堕落。我猜还没有任何研究探讨过粉刺和左翼观点之间的关联性。或许,对于你们这些研究生而言,这是一个有趣的课题,阁下?”
诺拉·克莱格霍恩疑惑地说:“不过我以为那本该是个工党的广播节目。”
她的丈夫放声大笑:“莫里斯,强烈建议你让那些年轻的同志在选举前收敛些。”
政治讨论不可避免地持续进行着。在菲莉帕看来,莫里斯和哈利·克莱格霍恩之间的对话鲜有值得记忆的内容,通常情况下,不是重述他们之前在节目中的邂逅,就是排演下一次节目。菲莉帕的思绪从之前已经听过很多次的争论中抽离出来,隔着餐桌瞥了一眼希尔达。
自从青春期开始,菲莉帕就有一股想要改变她养母的冲动,像翻新一件乏味、耐用的冬季大衣一样帮她改头换面。在她的想象中,她还给希尔达化了妆,好像涂上了合适的颜色就能拯救这张暗淡的脸,让它变得鲜明。她有个近乎可耻的念头,让莫里斯看到一个经过改造的妻子,像个老鸨似的恭维,讨他的夸赞和欢心。即便现在,她看着她的养母,依旧控制不住地在脑海中为她变换发型和服饰。大约一年前,希尔达需要置办一件新的晚礼服,她曾试图邀请菲莉帕同她一起去买衣服。或许这个提议在她看来代表了母女之间理想化的关系,一次女人间的约会,有点儿琐碎又带着些神秘色彩。不过,最终没能成功。除了食品店外,希尔达反感其他所有商店,她会因为店里其他比她时髦的顾客局促不安,会因为过多的选择举棋不定,面对店员时过于恭顺,还不好意思换衣服。无可奈何的菲莉帕带她去最后一家店,店里有一间巨大的公共更衣室。菲莉帕好奇那具肉体究竟被下了什么诅咒,使得希尔达拼命地缩在角落里,一本正经得可笑。她试图在外套的掩护下脱衣服,而周围的女孩或者女人却自然地脱得只剩下内衣裤。菲莉帕四下翻找,不放过衣架上的任何一件衣服,却找不到一件适合希尔达的。没有哪件会适合她,因为她无论穿什么都不自信、不开心,就像一个沉默的受害者毫无怨言地为了某个献祭的晚宴而打扮自己。最后,她们买了她眼下正穿着的这件黑色羊毛裙,上身搭配一件花里胡哨、剪裁拙劣的克林普纶衬衫。那是她们最后一次一起出门,也是她唯一一次试着做一个女儿。她对自己说,她很高兴不用再试一次了。
哈利·克莱格霍恩说话时伴着竞选演说式洪亮的隆隆声,稍显威吓的嗓音打断了她对只擅长做饭和欺骗的希尔达同情的轻视。
“贵党声称理解所谓的劳动阶级,但是你们大多数人对于他们的感受一无所知。拿一个住在河南岸、蛰居在某座塔式大楼顶楼的老妇人来说,如果她因为害怕被抢劫,而不敢出门买东西或者领退休金的话,那么无论从哪个意义来说,她都称不上自由。能够在国家首都安全地自由行动比空谈公民自由那些抽象概念重要得多。”
“如果你让大家明白更长的监狱刑罚和更严苛的拘留中心制度能够提升安全系数的话。”
诺拉·克莱格霍恩舔了舔手指上的油醋酱。
“我认为他们应该绞死杀人犯。”
她的语气欢快、随意。在菲莉帕看来,她仿佛在谈论一个邻居莫名其妙地忘了挂窗帘。有那么一瞬间众人鸦雀无声,好像她掉了什么珍贵的东西。菲莉帕的脑海中回荡着玻璃打碎时的清脆声响。接着,莫里斯平静地开口:“他们?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这样做。因为这不是我个人愿意履行的责任,我几乎不指望别人替我做。”
“哦,哈利会,对吧亲爱的?”
“我能想到一两件我不畏惧为之献身的事。”
正如菲莉帕所知,他们会顺着这个话题开始讨论本世纪谋害儿童最臭名昭著的女凶手,每当人们讨论死刑时都会提到那个名字,那也是自由主义者测试他们对死刑反应的试金石。菲莉帕想知道她亲生母亲的刑期是否超过了正常规定,因为如果她早一点出狱的话,引发纷乱的就是她,而不是另一个残害孩子更恶名昭彰的凶手。她看了一眼餐桌对面的希尔达,对方埋头对着盘子,两绺头发几乎遮住了她的脸。洋蓟非常适合作为一顿尴尬晚餐的第一道菜,因为吃的时候需要倾注许多注意力。
克莱格霍恩说:“在认定绞死杀人犯是错误的之后,我们现在正意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不会轻易地死在监狱里或者慢慢消失。同样,我们也正渐渐意识到另一个事实,那就是必须有人看管他们,如果我们不为这些社会捍卫者支付适当的报酬,就没人愿意从事这份不讨喜的工作。但是显然,那个女人早晚会获得假释。我看快了吧。”
诺拉·克莱格霍恩说:“不过,据说她变得可虔诚了。我记得我在哪儿看过说她想进修道院或者想去照顾麻风病患者之类的。”
加布里埃尔大笑道:“可怜的麻风病患者!他们好像总是沦落为别人悔悟的牺牲品,他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克莱格霍恩湿漉漉的嘴唇吸吮着多汁、美味的洋蓟心,好似一个吸橡皮奶嘴的小孩,嘴角挂着一股酱汁。他含混的声音透过亚麻餐巾传来。
“我不在乎她照顾谁,只要她离他们的孩子远点儿。”
他的妻子说:“不过,如果她真的洗心革面了,出狱后也不会掀起多大波澜,是吧?”
克莱格霍恩不耐烦地开口。菲莉帕以前就注意到他放任妻子的愚蠢,可是当她说得有道理时他反而会生气。
“她当然不会。那是最不需要她担心的事情。要知道,如果她想做好事,监狱和其他地方一样。所有这些关于悔悟的说法都是无稽之谈。她和她的情人活活折磨死一个孩子。如果她真的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所醒悟的话,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能活下去,更别提着手计划出狱后的生活了。”
加布里埃尔说:“所以,为了她自身的利益,我们希望她冥顽不化。但是,公众为什么会对她的精神状态感兴趣呢?我认为社会有权利惩罚她,以警示他人,并且在释放她之前确保她不再是危险分子。但我们没权利要求她悔改,那是她和上帝之间的事。”
菲莉帕说:“当然,这就像一个非犹太人声称自己宽恕了纳粹的大屠杀一样嚣张。这种说辞毫无意义。”
莫里斯冷冷地说:“和这种说辞一样毫无意义的是,悔悟是她和上帝之间的事。”
克莱格霍恩笑着说:“好了,莫里斯,把这个神学争论留到你见到主教时再说吧。顺便问一句,他们给你的新系列付了多少钱?”
接着,话题转到合同和电视制作人的癖好上。大家不再谈论谋杀。漫长的晚餐先后上了小牛肉和柠檬蛋奶酥,最后大家移步花园,开始悠闲地品尝咖啡和白兰地。菲莉帕觉得自己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一天。那天早上醒来时,她还是个私生女;短暂又无止境的时间赋予了她合法的身份,却将她拖入惊骇和耻辱之中。仿佛同时经历了生与死,各自充满痛苦,然而却属于同一个无情的过程。此刻,精疲力尽的菲莉帕坐在露台的灯光下,一心期盼着克莱格霍恩一家赶紧离开。
她太累了,可是思维异常清晰,关注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赋予它们异乎寻常的意义:诺拉·克莱格霍恩的胸罩带子滑下了她亮闪闪的肩头,她丈夫巨大的印章戒指紧箍着他的小拇指,桃树在露台灯光的照射下闪着光;如果她抬起胳膊,摇晃树干,树叶就会像一阵晶莹的弹丸,哗啦啦地落下来。
到了十一点半,谈话变得断断续续,敷衍了事。莫里斯和克莱格霍恩聊完了学术话题,而加布里埃尔早已带着近乎讽刺的礼节告辞了。直到湿冷的寒气弥漫花园,紫色的天空徘徊着将近的天光,克莱格霍恩一家依然固执地消磨着时间。临近午夜,他们似乎才想起来该回家了,于是依依不舍地起身告别,穿过花园大门,钻进车库的捷豹车。菲莉帕终于能回自己的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