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现在优秀的像神一般犹如天之骄子,可我之前确确实实拖后腿了。丁平总是以深灰色衣黑裤或黑衣米色长裤的形象出现,七年以来,我只看他穿过这三种颜色。那时我撞坏了脑子,人也变得格外淳朴,根本不知道品牌和品位是什么东西,还一厢情愿地以为可能丁平他们家比较穷,买不起花布给他做衣服。他免费帮我补习功课,我很感激他,因为那时我觉得,买不起花布做衣裳的家庭必定在衣食住行这方面也有点困难。
近些年来,丁平胃疼的毛病丝毫没有缓和过来。门口正有人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我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我回头看那位适龄女青年并没有跟着出来,正想叫住她,她却又立刻从车上下来,两把将丁平推上了车后座,自己跑去前边跟司机挨着坐了。
丁平说:“路溪你丫着什么急啊,没看出来车上有人吗?”
丁平疼得头放在我大腿上,气息奄奄道:“我没装病,我真的很痛,不知道是胃还是肚子。”
我及时转头补充:“说发作就发作了,别是急性胃炎啊。”我脑子里轰地炸开,颤着声音道:“师傅,麻烦开快点,L大附属医院。”
师傅说:“成,我知道一条人烟稀少的近路,我十分钟就飙过去。”
然而祸不单行的是,当师傅刚刚拐上这条人烟稀少的近路,他的车居然爆胎了。
这条路人烟稀少,出租车,黑车以及各类能急用的车也很稀少,丁平痛得脸发白,死死揪着我的外衣,我准备背着丁平先往医院冲。
丁平闭着眼睛,睫毛颤动得厉害,我心里怦怦直跳,安慰他道:“你忍着点,我背着你,马上就到医院了。”
前方高能预警,黑沉沉的天幕,本来就微弱的小路被咄咄逼人的黑挤压得更加微弱,昏黄的光在路上扯出几个破碎的影子,这条路蜿蜒向前,似乎没有尽头。
忽然之间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咬牙坚持背着丁平继续向医院冲。
我转过身来瞅了一眼丁平,我的脚步像离弦的箭一样有一种坐云霄飞车的感觉。
肚子再痛也一直忍着一声不吭的丁平终于无法忍受,他说:“路溪,我想吐。”
作为一个合格的朋友,我本来应该说:“宝贝,吐吧,放开了吐,想吐就吐。”但一想到他的病情,万一功力太猛,把胆吐出来这该如何是好。于是我仍然保持着风驰电掣般的步速。
我提心吊胆道:“丁平,好兄弟,稍微坚持一会儿,马上到了。”
我一股脑没有听从丁平任何合理化的恳求义无反顾地将他送到了医院,只觉得以我的脚为支点,整个世界都在晃荡。
经检查,丁平是早期胃肿瘤,医生建议动手术。单是手术费就要四万八千块。
我说:“这个是不是必须马上动手术啊,缓个两天对身体有影响吗?”
医生说:“影响倒是没什么影响,我们可以先开点药控制住病情,以免肿瘤扩散,但是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晚都要做手术的,缓两三天没什么意义。”
我说:“这个时间其实还是有意义的,足够给我时间凑钱。”
年初胡罗波去L大附院割阑尾,连手术带住院五千五,因为借了医学院同学的医疗卡,打对折下来省了一半多才二千二,这还不算,住院期间院方还赠送了三顿食堂的盒饭。
在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下,我们没有办法选择挨不挨宰,但万幸还可以选择在哪里挨宰。于是我决定带着丁平留下来做挨宰的羔羊。
但丁平人高艺胆大却坚持要延迟动手术。我觉得唯有他立刻动了手术,才显得我今天这一趟不虚此行。
我们是来看病的,事不宜迟,医生安排丁平进手术室。
我吞了口口水说:“安心做手术,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丁平没在意,说:“我这里有张他们医院的VIP卡,据说中小手术可以一到两折优惠。”
我说:“哦。”果然市场经济了,连医院这种公益服务机构都开始搞促销了。
我愣了半天,觉得当今的医疗技术真是高超,把丁平托付给医生我又觉得今天真是个黄道吉日,窗外的夜色格外迷离。
其实金城这块土地上不管白天还是夜晚都迷离,因为它是一个污染严重超标的重工业城市。为了保护祖先们给我们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城市有着其独特的时代标签,不得不绕过一座拥有南北群山环抱,东西黄河穿城而过的城市盆地特征。由于盆地特征,群山环抱,每次刮风时工业区的灰尘都能最大面积地成功覆盖整座城市,以至于这座城市根本没有条件不迷离,区别只在于有时候它有点迷离有时候它分外迷离。
我想也许不久的将来,这里的居民们就会因为环境污染集体死翘翘,然后现有的生活区又成功地变成一个遗址。我们的子孙后代为了保护这个遗址的原貌,只能含着热泪再一次将工业区建到生活区的上风口,从而实现它的夙愿。
我定睛一看,被车头灯染成金黄色的夜雾中,的确停了一辆出租车。再定睛一看,前车轮扁得钢圈都贴地了,果然是之前载过我那辆爆胎的出租车。师傅手握方向盘直勾勾的注视着前方,车里的气氛有点沉闷,无声的速度总令人感觉沉闷,让人急于挑起话题。但我这人一般话比较少,给人的感觉具有神秘性。我觉得无趣,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
师傅定睛一瞧,说道:“车内不允许抽烟,想抽烟的话下车去抽。”
当师傅的话在这个狭窄而快速移动的空间里响起时,我有点儿懊恼失措。原来现在全城积极响应政府号召,创建文明城市。紧接着我和师傅对创建文明城市的主题进行更深层次的探讨。
我基本上都很少开口说话,逼不得已要说的时候就通通说省略句,像今天这样一次性连着说好几句话的实在难能可贵,并且这些句子的主谓宾竟然没有一个被省略的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我搭话说:“你们三餐无定,超负荷工作,您这负担得多重啊。”
车拐了个弯,师傅应声道:“还好,除了颈椎病,胃病的困扰,其他还好。”
刚那弯道拐得急,我贴着车门缓了一会儿,悟道:“谁还不是给有钱人卖命?”
“到了,我该下车了。”
车子慢慢停下来,我愣了一会儿,目光呆滞,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此情此景一定不由得让人生出一种看透世间的沧桑感。
我掏了包烟出来,点上,希望清风能够抚平我的忧伤,烟没有抽一口,烟灰却落在了衣服上。
那辆爆胎的出租车折腾了这么久竟然还没有走。以出租车为坐标轴向右前方走两米,我胡乱摸了一阵,竟然成功摸到了自己丢失的在邻家大姐哪里兑换的崭新百元大钞。
我一度担心它会被路过的流浪汉捡走,没想到这条路实在太过偏僻,连流浪人群也不愿轻易路过,真是个杀人越货打劫强奸的理想场所。
找到钱包的狂喜让我突然想起去主干道寻找野花香的张家川,不知道他叫到野鸡后发现钱包已经失踪了有没有去报110。我觉得应该立刻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拿出手机一看才发现没电了。
于是作罢。
我指间夹了支烟,侧靠在路灯电杆上,一米相隔的路灯光线昏黄得正好。
时间掐得刚刚好,十五分钟后手术室的灯灭了,护士推着还被麻药麻着的丁平去病房。医生笑逐颜开地向我道贺,说手术做得特别成功,丁平也特别勇敢,真是太坚强了。我不是很敢苟同他的这个想法。我觉得丁平之所以勇敢是因为他被打了麻药。
丁平被安排进了一个双人病房,他的病友是个酷爱读书的青年。因为自从丁平被推进这个病房之后,他就一直在持续不间断地读书,真是“躲进小楼成一统,满地梨花不开门”。我在丁平的病床跟前百无聊赖地坐了二十多分钟,正打算起身上个厕所,刚打开门,迎面就奔来风风火火的尚聘婷。我连忙敏捷地让开,感觉到尚聘婷从我身边掠过,带起一股凉风。我打了个哆嗦,尚聘婷喘了两口气,破口大骂道:“妈的什么破医院,找死老娘了。”
一直在读书的对床青年终于抬起头来,我们惊奇地发现他竟然长得有点像刘德华。
尚聘婷的眼神里闪过一道光,我解释不了那是一道什么光。
刚关好的门啪一声再次被拍开,我和尚聘婷一起回头看,胡罗波衣冠楚楚地站在门口,走廊上的灯光全被他挡完了。
我愣了,对床酷爱读书的青年们也愣了,胡罗波面无表情地绕过我去看丁平了。
胡罗波没再说话,转身在丁平病床前一把椅子上坐下,对他嘘寒问暖大驾关心。我也在丁平的床头坐下,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前方是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尚聘婷兴致勃勃地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胡罗波,其间还时不时地瞟两眼对床那个长得像刘德华的酷爱读书的文学青年。但我和胡罗波的双双沉默让戏剧高潮的到来显得遥遥无期且不可琢磨。
住院部走廊上,毛遂自荐留下来照顾丁平的胡罗波从病房里出来,轻手轻脚走到病房的门口。从玻璃门往外看,一片魅影,他心中好生犹豫。
我不知该不该出声叫自愿留下来照顾丁平的胡罗波出来。毕竟现在他出力最大,可能他累了,已经躺活动床上休息。尚聘婷看看空旷的楼道,忍不住拉紧衣襟。
我的笑容点燃尚聘婷的脸,她也欢快地轻声道:“谢谢你帮他这么多,丁平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对了,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好不容易才劝他睡下,他一直念叨尚聘婷。”
尚聘婷说完就进病房查看丁平的状况。我轻轻地剥橙子,几乎没弄出多少声响,但为此多费了不小的劲儿。胡罗波丝毫不客气,夺过我手中的橙子,一口咬下去,就在这静谧的病房里制造出巨大的声响。他看到尚聘婷左手托着腮帮子,知道她是文雅中的淑女,他含着橙子先濡湿了才咀嚼,不禁问道:“你要不要吃,我给你剥一个。”
“嘿,你吃你的,我哪敢指望你。”
胡罗波被臊的脸红了,赶紧扭过脸去背着尚聘婷。我正没头绪呢,换我在外面出点儿小麻烦也不愿通知家里。可明天丁平的家属该到了,能接手照顾他。现在病房里我们四人,我也没法请假啊,这几天正忙得昏天黑地呢。怎么办?
我现在脑子很乱,等明天他一觉睡醒,他会不会想我,要是见不到我他锤胸口怎么办。这边有护士,我只要下班来看看她就行。但这显然不可行。还有一个办法,花钱给她请个护工。花点钱没事,这样的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正在我焦头烂额之际,尚聘婷开口了,非常干脆地给出了三个字,“我愿意”。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睡了一觉起来,就把丁平忘诸脑后,就在我辗转反侧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了,睡灯朦胧的光线里看到的是薛馨颖,我从枕头上昂起头来看着他:“有什么事?”
她没好脸色了:“你昨晚吵得我睡不着?大半夜不睡你在哼哼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我的房间跟她隔一条走廊呢,两边门一关,她还能听见我哼哼?她又不是二哈,怎么耳朵如此灵?
她消失了一会儿,不一会儿又推门进来,端着一杯水,先往我嘴里塞了颗药丸,然后把那杯水递到我唇边。我被迫把大半杯水都喝下去了,才问:“你给我吃什么了?”
“来苏尔消毒剂。”
我抓着她的胳膊:“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她没有说话,在一瞬间我哆嗦了一下,忽然想到,她不会有病吧?这东西怎么听也不是常备用药,而她随时就能找出一颗来给我吃。我抬起头来看着她,一个精神这么好的人,应该不会有病吧?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冷笑了一声:“你很期望我死?”
“没有。”
否认并不代表我可以放过她,我翻将起身就将她用力按住,她想要发出杀猪一般的尖叫,我立刻已经用唇堵住了她的嘴。她想叫也叫不出来了,就像被人按在烙铁上,不由得她做任何挣扎的念想。她没有挣扎,挣扎只会让自己更疼。不曾想,我虽然霸占了她的肉体,可我后背的每一处肌肤被她刺挠了个粉碎,我疼得快昏过去了,药效却渐渐起了作用,我的身体不再听我的使唤,它像是一具沉重的躯壳,我无法再指挥它。
我全身没了半分力气,身上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又像是溺在水里,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却指挥不了……
我在药性与疼痛之间徘徊挣扎,有点儿血肉横飞的架势,连她的脸都模糊得让我认不出。我想抓起枕头朝这个**扔去,就是下不去手,手想要凭空地抓挠到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
我一阵接一阵地喘息,就像是要死了,七年前我也死过一回,我坐在河边给自己烧纸钱。我本来应该死的,如果不是水中漫出一个回响,估计现在我早成了鱼虾的粪便。
我曾经意志坚定地求过死,可是死神没有眷顾我,连它也放弃了我,可见我是多么不招人待见。
药效让我眩晕得想吐,天花板在瞳孔中扭曲变形,我那残存的理智在崩溃的边缘溃散,她的眼神凌利得像是濒临深渊的绝望,山峰处没有一颗可挣扎的救命稻草。她的眼神似乎就将我拆解入腹,扭曲得我直哆嗦。
我用尽了力气想把脸扭到一边,却被她又扳了回来,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一口就狠狠地咬在我手臂上。疼得我臆测到血的腥红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她也没撒手。
她真是像某种肉食动物,冷血的犹如狮子扑兔,把对方撕咬得奄奄一息,却轻蔑地不顾及别人身上会有何种伤口。
药效最后让我丧失了一切知觉,不论是疼痛,还是憎恶,我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里温柔而安全,不会再有任何伤害。尽管这一切是出现的幻觉。
翌日清晨,我从浴室里出来,回到房间里换了一套装备,把自己的发型也做了些许整理。二哈突然狂吠起来,惊动了我。
“我等会儿去医院看一下丁平,顺便带早餐去。跟你打个招呼,你还是少去医院那种地方。”
“谢谢,你真周到。能牺牲你的睡眠时间的可就丁平一人。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问题。”
我笑道:“可不是嘛,我不想麻烦别人,所以我得找丁平谈谈是不是请专门看护照顾他的事儿。”
“真是的,像这种小事。看护的费用也暂时由我垫付,等丁平好了再说,让他别操心。”
我沉吟一下道:“平时你有点儿冷血,孤傲,可每次遇到事儿才知你是最有热心肠的。我替丁平答应了,我得赶时间。”
薛馨颖道:“今时不同往日,你还是管好你自己,我会抽时间去医院看望丁平。”
“好吧,抽空你去。昨晚你又没多少时间睡觉,补个回笼觉。”
薛馨颖斜睨着我,我连忙微笑告退,免得留下来继续和稀泥。
还没来及出门,就听到一个声音轻声细语提示:“以病人为重。”
病人为重,我趁机开溜。妈的,我路某人谁啊,等晚上回来我再收拾你。
虽然我在薛馨颖面前表现得童言无忌,道貌岸然。可我坐上出租车,我就开始猛烈心跳,眼珠子转得飞快,各种应对之策火山喷发似的,关都关不住。我一路自言自语反复练习,大事小事儿,搁在床上迎刃有余。今天晚上我一定得扳回一局。
丁平在医院被抢救过来,输了不知道多少血,据说把血库他那种血型的血都快用完了,医生做了长达十余个小时的手术,试图修复他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体弱多病毒素感染血液的后遗症,可是并不成功,他体内的血清发生了巨大变化,只能做些不需要灵活不需要技巧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