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那个夏天……
那时候他们一起生活在陌城,那是一段平静而愉悦的时光。
到现在去想,也许那不过是静水深流,看似无波无澜之下,藏着无数的凶险暗涌。一切缘起于一个如烈火般烤炙的盛夏午后。
那天午后,十三岁的余宛白睡到头脑发昏,醒来后发现屋子里空荡荡没有人影。
“哥哥。”她轻轻喊,光脚下楼。
在这座别墅式的双层洋楼,室内清凉而静寂,窗外明晃晃的阳光透进些许光线,衬得明净优美。刚醒来不多久的宛白走到楼下,只觉喉头发涩,声音喑哑:“哥哥,余雅,你们在吗?”
听不到回声。
“对了……”宛白忽然记起来,昨天余雅和同伴起了冲突,把人家给揍得头破血流,今天爸爸带他给人家道歉去了。
不知哥哥有没有去?揉揉眼睛,宛白推开门跑了出去。
地面被午后的烈日烤得炽热,她光脚踩在石子路上,烫得频频吸气,只好朝着路边柔软的草地跑去。
余宅后院的花园有一座搭得精致小巧的荼蘼架,周围草木扶疏,宛白凭直觉认为余欢是在那里看书。他有午睡醒来阅读的习惯,那花架下清凉幽雅,是个好去处。
提起睡衣裙摆,宛白无声无息走过去,在靠近花架时脚步放得越轻,怕打扰哥哥。
荼蘼四周垂着不同种类的藤蔓植物,旁边还种了许多说不出名字的半高的草木,枝叶繁茂。未及走近,就依稀听见里面有极细微的动静了传了出来。
那音线细细碎碎,不像人声,倒似猫儿在叫。
宛白疑惑,抬手拨开挡在面前的枝叶,探头望过去——
眼前似乎有强光一闪,微微昏眩。
似乎是……两个人的身影……坐在草地上。那背靠着荼蘼支架的身影明显是男子,在他身上覆着的是一道极为窈窕的身影,穿一身艳红的裙装。
男子上身微微后仰,上衣只有一颗扣子勉强系起,露出大半光滑细致的胸膛,女子的红衣肩带半滑,香肩雪白,布满晶莹的汗珠……只见他们相对交颈抱在一起亲吻,女子长长的裙裾委地,如一朵盛开的火鹤花。
那片红肆意张扬,团团地蔓延开,只留女人一截雪白的小腿露在衣外。
宛白手脚冰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男子的相貌。那是一个犹如瓷器般的年轻男子,星眸半张半闭,依稀可见他有一双墨黑的瞳仁,眉梢眼角微微翘起。此时他瓷白的肌肤上微微布汗,双唇微启。
女子俯脸对准他的唇吻了下去。随后,似乎有微微的波动自两人身上蔓延开来。整个荼蘼花架似乎都陷进了癫狂糜艳的世界。
宛白颤抖着张开嘴,低呼声就要穿刺喉咙——
下一秒,她的嘴被一双手捂住,身体被迅速后拖,跌进一具胸膛里。
乌黑的眼眸里带着惊恐,她无声地望向眼前人。
“跟我走。”他紧紧附在她耳际,声音低不可闻。
宛白双腿发软,几乎是被他半拖着经过草地。
索性把她横抱在怀,余欢无声无息地穿越草地,一直走进门内,穿过客厅上楼梯。
一直走到书房停下来,宛白才发现自己和他交握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哥……”她颤抖,带着哭腔抓住他的袖口,“哥哥,我、我……”
“嘘——”余欢伸出食指,划过她咬得几近出血的嘴唇,“不要说,不要说。”他声音低低的,神色堪称镇定,“忘掉它,宛白。”
宛白呆呆地望着他。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几近懵懂,写满对这个癫狂世界的惊惧。从方才看到的第一眼,宛白就知道那女子是谁。她的背影,宛白至死都不会认错。
只是——只是那情景又该做何解释?
余欢伸手,阖上她的眼睛,轻喃:“忘掉它。”
细细凝视着她的面容,余欢脑海中竟在瞬间滑过方才那个陌生男人的脸,神色微变。
“那个人,”宛白声音一直在抖,“他长得……是不是——”
“不是。”余欢迅速接口,“不要想,不要问,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他的脸,是不是……和我的一模一样?
这个问题如一只巨磅的炸弹,足以摧毁宛白整个的童年,足以让她的少女时代蒙上难以启齿的阴影。
十三岁的早熟女孩,自然知道,如果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外貌如此相似,显然这并不寻常。
她不是不明白那代表了什么。
“丁冬——”刺耳的门铃声响起来,余欢抬起眼。
面前的女孩也望过来,四目相视。余欢拍拍她的手背,“我去开门。”
“哥!”鞋子都没穿,她踉踉跄跄跟着他,“哥,我和你一起去。”
正值夜半时分,走廊上壁灯微弱,余宛白面色好似透明,却强自镇定。自从血淋淋的事件发生,她就如同惊弓之鸟。
她才十五岁,整天担了多少的压力和恐惧?余欢心里浮起难以言明的滋味,拥过她的肩,相偕下楼。
出现在门外的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女子,一头卷曲的头发散落下来,素颜无妆。
“……乔阿姨?”迎上她,宛白一时怔怔。
“是我。”双眼望过来锐利与温和并重,进门后她很自然地拥住宛白,“别怕,宛白。”嘴上柔声安抚,眼光却早已盯住余欢,神色凝重,“若不是因为警察找上门,我还不知道出了这等天大的事。余欢啊余欢,你想瞒我多久?是拿乔姨当外人吗?”
乔燕颖,她是余易安当年任教时的第一批学生,也是曾和余易安一起在陌城开办画廊的合伙人。宛白在陌城生活的那两年,因母亲许蔷时常外出的缘故,经常受乔燕疑的照拂,原是极熟的。
“宛白,如果我做你的监护人,你愿意吗?”乔燕颖坐定后,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
宛白闻言一震。
意外接踵而来,她不得不整顿混乱的心思,全力以对。
“许蔷跑得人影不见——不管她是不是杀害余先生的凶手,至少是与这件事脱不了关系的。”眼神里透出几分冷冽的光芒,乔燕颖望过来,“宛白你一向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许蔷现在是一个危险人物,以后若是……你打算怎么做?”
余欢敛敛眉,“乔姨的意思,是想接宛白去陌城?”
“是的。”她颔首,沉吟道,“明早我去办一些手续,处理完后这些琐事咱们就尽快离开这里。等到了陌城,再处理一下宛白的转学问题,以后也不必再回来了。”
她是行事雷厉风行的事业女性,越是遇到大事越是果断。
这案件牵扯到别人倒也罢,偏偏死者是宛白的父亲,嫌疑人又是她的母亲,宛白该怎样做?连乔燕颖都觉得为难。来的路上她考虑了不少,最后认为目前最重要的,便是带着宛白速速离开这让人伤怀的地方。
听闻此言,宛白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家要向前看。”许是路途疲惫,乔燕疑的声音有些低哑,语气却有不容质疑的力度,“宛白,你还小,不要被这件事打倒,要学会坚强。”
宛白抿紧了嘴。
乔燕颖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她便和余欢驱车出门去。
不愧是长袖善舞的商人,不多久乔燕颖便着手一把处理完毕,等丧礼过后,她亲自驱车带他们离开了栖云市。
“宛白中考成绩还不坏,估计转到圣和高中的话是没问题的。”
“乔姨愿意搬过来和我们一起吗,”余雅坐在前座,对着驾驶座上的乔燕颖侧头一笑,“单身太久,会失去身为女人的自觉。和我们住在一起吧,来体验一下现成的天伦之乐。”
乔燕颖哼一声:“你小子,是缺了给你洗衣煮饭的老妈子吧。”
“冤枉冤枉,真正担心乔姨晚景凄凉才是。”
“臭小子,少咒我。”乔燕颖嗔恼。
宛白不是不知道他们是在故意缓和气氛。然而她完全轻松不起来。手背传来柔软的抚触,和她十指相缠的是一双白皙细致的手,这双手有着修剪整洁的指甲,触手温暖。她一时恍惚。
乔燕颖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宛白呢?”她放轻了声音,“你是想和乔姨一起生活,还是跟着你余欢哥哥?”
以后……
宛白茫然地抬起眼。握住她的这双手,总有一股坚定的力理源源不断地传递而来。就是这力量,支撑着她度过最黑暗的这几天。她哪里还离得开他。
“我和哥哥一起。”
乔燕颖从后视镜里望了她一眼,温和道:“也好,反正大家都在陌城,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对余欢是十分放心的。
窗外是飞速后退的风景。车还没有驶出栖云市,这个她从小生长的城市。
即使有爱她的人陪在身边,即使耳边是温柔抚慰的话语,余宛白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已是家破人亡。
“他们……”不知过了多久,宛白听到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车厢里,空洞虚无,“相爱过吗?”
闻者微震,不约而同地望向她。
“如果不排除她会杀死他的可能,那我只想知道——”宛白音线喑哑,“他们相爱过吗?”
带着微微哽咽的问话声回荡在车厢里。可是,当事人已是一个生离,一个死别,再见不知是几时。
没有人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