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已经温热,余欢神思回到眼前。
把牛奶倒进玻璃杯,看看时间,或许宛白应该醒来了。
“咚——”
隐约地,天花板上传来细微声响。
余欢停了停,下意识地抬起头。楼上便是此刻宛白正在休息的书房,阁楼的隔音设备非常完善,如果传出的声响连楼下都可见听,就说明……
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余欢放下手里的杯子,旋身飞快上楼。
离得近了,就听到书房里噪杂的动静。门被推开的一刹那,一只凳子摔到了窗前的钢琴上,发生轰然声响。
目光迅速扫过全屋,余欢面上有惊诧一闪而过,随即掩去。
房间像是刚刚被坦克车碾过一样,竟没几个完整的物事——原本随意地挂在衣架上的几件衣服碎成了一片片,地上横着一把锋利的剪刀,书架上的几帧相框被扫在了地下,照片上的女子容貌美艳,神色带了三分倨傲,冷冷地盯着这一切。
钢琴上有被硬物刮得深浅不一的痕迹,墙上的绘画作品全被摔到了地下,到处都是不堪补救的碎片。
女孩垂头站在室中央,黑发绝望地披散着,半遮着她惨白的脸。
她手指紧紧拢在一起,苍白纤细的手臂和裸露的小腿肌肤上布满数不清的、玻璃划伤的细碎痕迹,肿痕青紫,血迹斑驳。
余欢上前攥紧了她的腕,宛白挣扎。没有任何对白争执,他抓紧了那双细细的手腕,她却像濒死的幼兽一样颤抖起来,细碎的牙齿咬住了下唇,有血迹慢慢泌出。
惨悲入骨,她的眼神迸出强烈的情绪。
她……在恨吗?恨这场突如其来的凶祸,恨……那个不见踪影的女人?
余欢震动了,伸手一拖,她便跌进了他的怀里。
余宛白试着想挣开,脚下却是无力。他那清瘦却结实的胸膛,在此时仿佛散发着巨大的力量,她竟是再也挣脱不开。
有滚烫的液体迅速濡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余欢一言不发,下巴贴到她鬓边,不住地摩挲着。手臂收紧了,再收紧了,用全身心去温暖这绝望的女孩。
“不要恨,不要恨。”他一字一字,附在她耳边。
宛白无声无息,满脸都是泪,全身都在战栗。
不要被巨大的恨意吞噬掉自己,不要活在恨的世界里。余欢心里发出呐喊。
有一瞬间,他好像闻到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气,浓稠而绝望,充斥着一股无力回天的死气。
……我市居民余某在某城区自家的卧室内遭人杀害,死者的胸口插有一把匕首,现场没有搏斗痕迹。两天后,余易安的同事在一直没有联系到他的情况下向警方报案,随后警方在其家中发现他的尸体。经法医鉴定,匕首刺穿心脏,直接导致被害人死亡。案发后,死者的妻子许某失踪,家中贵重物品及大量现金存款等已悉数被卷走。
目前警方将死者的妻子许某锁定为重大犯罪嫌疑人,实施抓捕,并在各地展开了通缉,案件仍在调查中。
《栖云晚报》社会新闻版块,一条看上去很简单的凶杀案报道。余雅盯了许久许久,抬手把报纸揉成一团,转手扔进路边的垃圾筒。
步上阁楼的楼梯,进书房,未来得及打个招呼,余雅就被眼前的情形震住。
“……”让他意外的倒不是房中央正紧紧拥在一起的两个人,而是这屋子里的残破景象。
不清楚真相的,恐怕以为又是一起命案现场。
目光慢慢在宛白身上落定。余雅有些难以置信,他从未想过这个如薄胎细瓷般的女孩会有着这般破坏力。
他望向那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窗外夕阳如火,光线透进来,把少年们的皮肤映成蔷薇色。拥抱那么紧,没有任何言语,空气里却开始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流动。
就像是——就像是从此开始,他们的生命会牢系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一样。
那情景如画,多一笔则乱,减一笔则疏。
是针插不入的小世界呢,也许他该避开一会儿。余雅思忖着,转身离开书房。
整间屋宅静悄悄,了无生气。余雅吁出一口气,倚到墙角。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只细长的薄荷香烟,打火机蹿出火苗,映亮了他如描如画的脸庞。
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熟稔,香烟瞬间燃起,他抬脸轻轻吁出一口烟雾。
淡淡的烟雾缭绕,缠上了他猫儿似的眸子。
他向来万事不萦怀。至亲一个个离去,即便是痛,也是痛在当时,此后的时光他会致力把伤心事抛到脑后,从不愿多作它想。
有时候胡天混地闹过之后,浮上来的便是窒息般的空乏。
算是……逃避吗?遇到这种事,余宛白的方式是宣泄,他是在逃避,余欢却是迎头直上。
他们的方式,他学不来。
“笃笃——”楼下大门处传来敲门声响。
余雅心一沉,缓缓吐出烟雾。
这种非常时刻,还有谁会来敲余家的大门?
也许是时候该迎头而上了。他这么想着,举步朝楼梯口走去。
“等等。”身后有声音传出,是余欢走了过来,“我去。”
他神色淡淡,看上去十分平静。余雅很了解这个兄弟,越是大事临头,余欢他越是不动声色。
念头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忽地,前面的人转过身。
余雅眼间一恍,手里的半截香烟已被掠走,定睛去瞧,却只来得及看见余欢手指一弹——烟蒂已弹出了开敞的窗外。
“在家不准抽烟,警告过你的。”余欢眼皮也不抬,丢下话便走。
余雅瞪着他。
门开了,余欢一点都不意外会看到这对一高一矮的便衣组合。
“打扰。”身材瘦小的那位率先开口,直奔主题,“为了尽早破案,还请你们多做配合。”
余欢不置可否,待他们走进后便关闭大门,阻挡住院门外无数双好奇的眼睛。
“是这样的,我们在调查此案的过程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
卖关子似的顿了顿,高个子的警察盯向楼梯口,那里正走下来余家的一对兄妹。当先的一名少年秀美逼人,跟在他身后的女孩脸色苍白,神色木然。
他们的眼神不约而同地锁在她的脸上。
好半晌,高个子开口继续道:“——有一个叫做韶疏清的人,请问你们有没有谁认识?”
“韶什么?”第一个开口的是余雅,眯了一双猫似的眸子,懒懒抚弄着发梢,“我好像还不认识姓韶的人。”
警察眼神扫过余欢和宛白,前者眼睛也不眨,淡淡道:“没听过。”
后者垂眼望着地板,呼吸似乎有不稳地开口:“我……”顿了顿,“从来没有听过这名字。”
“哦,”身材瘦小的警察意味深长地盯住女孩,“这韶疏清可是你父亲余易安生前曾经教过的学生,你确定没有听过这名字?”
宛白默然,摇摇头。
“呐,这个呢?”
警员从文件里拿出了一张照片,直接递到了余雅面前。
他看得出这里唯一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的人正是余雅,于是趁他不备试探。果然——余雅定睛看向照片上的人,神色顿时一怔,下意识地望向了宛白。
女孩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垂眼。
只有自己知道手指攥得有多紧,只有自己知道,原来指甲用力地掐进掌心,并没有任何痛感。
余雅眼光迅速地扫过余欢,后来神色淡定如常,乌黑的眸子,几乎看不到光芒。
余雅心里没来由地一动,顿时放松起来,“我没见过这个人。”他耸耸肩,恢复了平日的懒散。
“余宛白,”警察准确地喊出她的名字,照片递到了她的面前,“这个男人,你有没有见过?”
宛白直直地盯着照片里的人像,脑海明明是空白的,却听到自己一字一字道:“没见过。”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两名警察忍不住对视一眼,略微停顿,随即转向了余欢。
余欢摇头,“很抱歉,虽然我也急于案件的突破,却无法给你们更多的帮助。”
来者显然对这个调查结果有些意外,面面相觑。最后,年长的那名男子开口了:“警方正全力调查本案,若以后有什么线索,切记要联系警官。”停了停又补一句,“类似这种案,犯罪嫌疑人可是危险人物,你们明白?”
余欢颔首。
目送那道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宛白只觉得汗出如浆。
是夏天的天气太过炎热吧,她模糊地想。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轻轻地把她的手收拢进掌心。她触到他指尖的清凉,像是炎炎烈日下的苦旅者久旱逢甘霖,五指慢慢缠绕上去,和他十指纠缠。
“喂,余欢,刚才……”话未说完,余雅下意识地停了停。
他脑海里浮现出照片上那人的长相——是一个让人看不出实际年龄的男子,很年轻,皮肤如薄胎细瓷,有一双黑多白少的眸子,瞳仁又黑又大,望过来深不见底。照片上,他眉梢眼角是微微翘起的,这使他的神色带了奇异的、脆弱与倔强的混合。
余雅下意识地再次望向宛白。
余欢定定地瞟来一眼,“余雅,去买的晚餐呢?”
“厨房,在厨房。”说着他拍拍额头,转身进厨房。
楼梯下的两人,两手仍是交缠在一起。
体温相触,冷暖互知,像是共同守护着一个只有彼此知晓的黑暗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