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没资格要求什么，”他声音颤，子夜般漆黑的眼睛，竟泛着些微的水汽，“我不会打扰你，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你已经让我感到困扰。”
宛白的语气是平静的，毫无感情的平静。
他的表情似哭非哭，最终却是一个惨然的笑，“宛白，你的脾气，真的很像你妈妈……”
闻言，面上闪过几丝倦怠，余宛白别开了脸。
妈妈仍是她的妈妈，但她不要从这个男人嘴里听到。她试过的，却一直无法适应——无法适应这个和她有着深刻血缘的关系的人时不时出现在她放学的路上，以那样的眼神望着自己。她还没有足够的包容心去适应，去试着接受。
“你——在恨我吗？宛白？”
宛白一怔，微微摇头，“我不恨。”
他神色一时复杂。不是不明白——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爱无恨，自然而然，她是完全拿他当作陌生人。
“我总归姓余。”宛白说着，不顾他遽变的面色，平静地娓娓道来，“将来我仍是姓余的。”声音渐渐清晰，抬头迎视他的眼睛道：“我姓余，只有一个父亲，真正养我教我的父亲，他是余易安。”
他身体猛地一震，在听到那个名字的同时。
隔着不远，那副神情落到了余雅眼里，他眉一挑，微感讶异。
那个男人，他望着宛白的眼神……满眼是痛，满眼是惜啊。
做哥哥的余雅知道，这个妹妹骨子里极为执拗。面对这个有着深刻血缘的男人，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着她只有一个父亲。
这样的决绝，是像谁？
嘴角泛起一丝哂笑，余雅禁不住摇摇头——真不愧是余家教出来的孩子，不愧是他余欢的人。
再抬眼去看，发现那个男人已经走远了。那背影似是痛彻心扉，脚下踉跄着，迅速消失在街角处。
宛白站在原地，双手抄在上衣口袋里，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余雅走了过去，轻喊：“宛白。”
她似是一惊，头也没抬，伸手飞快地抹一下脸。
再抬头的时候，面上微微带了笑，“余雅，你怎么在这里？”
“来接你回家呢，感动吗？”停到了她面前，余雅凝视她颊上的湿痕，微微抿起嘴，“好像今天忘了对你说生日快乐呢。生日快乐，宛白。”
“谢了。”她抿嘴笑，眼神垂着，望着他手中，“呀，是买给我的吗？”
“是啊。”余雅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肩，并行回家去。
好吧，她不想提，那他就不提。
只要她好过。
此冬多雪。
雪不大不小，总是缠缠绵绵地落将下来，不消片刻便是白茫茫一片。气温低到谷底，于是阳光偶尔出现的时候，便分外温暖。
寒假开始之后，有一天姜美美和程丞突然到访，拖了宛白一起研究功课。
随着他们的到来，春天也似乎在这里悄悄降临，空气溢满了暖洋洋的气息，人声愉悦。宛白拿出吃喝的招待他们，累了就带他们在休息室打打台球玩玩电子游戏，吵吵嚷嚷的倒是十分热闹。
乔姨也时常过来，有时展露一下她糟糕的厨艺，有时工作烦了，照例收拾了衣物搬来住几日。
从她的嘴里，宛白模糊地听说过那个人的事。
他在圈内的一家画廊合作，画一些商业作品，倒也很受欢迎。乔燕颖说她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他挖过来，却又犹豫于未释的前嫌。
宛白明白乔姨的意思。
一方面是想着自己的恩师，另一方面，则是挂念着恩师的妻子、宛白的母亲，才会觉得矛盾。
宛白只是听着，从不参与意见，保持缄默。
说起来，她并不介意听到他的消息，只是听着听着，总觉得那是个和她毫不相干的人。如果说人的一生只能拥有一次父女情，那么，让她充满感情念念不忘的必定是余易安。
或许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作为父亲，宛白认为他是最好的，无可取代。
都过去了……
在春节临近的时候，乔燕颖带宛白去了一个地方。
略有些意外，碰巧看到了那个人。
宛白微一颔首，算是一个招呼。她不去看他眼神里的蕴着的情绪，也做不到去回应。
之后，隔着一层玻璃，她见到了母亲。
即使穿着粗衣，她仍是美的，面容微带了几分黯淡，眼神却有着浅浅的愉悦。看到宛白，她整张面孔开始发光。
“宛白，你好吗?”她眼神一直望着女儿，移之不开。她急急的，要宛白说她的事，渴切地想知道她的状态。
宛白没有迟疑，轻轻地告诉她：“我现在寒假，整天对付功课，过几天要准备和乔姨一起过春节。”她凌乱地说着自己的点点滴滴，声音越来越柔和，“我的成绩很稳定。前段时间一直想跳级读高三，乔姨曾帮我咨询过校方，可惜没能如愿呢。”她语气轻快，微微笑着，“老师说现下还差半年就读完高二了，要我好好应对。我想考圣和学院，哥哥说成绩如果保持下去的话，相信那是没问题的。还有，哥哥最近画的建筑图得到学校的推荐，有可能会参与设计圣和学院新图书馆的设计方案。余雅过得也充实得很，目前他正在经营一家小酒馆，小酒馆是别人转让给哥哥的，虽然知道余雅完全不懂此道，可是哥哥仍是放心地交给他打理。”
许蔷听着，终是笑了出来。
“妈妈，等我高中毕业，一定要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啊。”宛白声音低低的，充满感情。
许蔷笑着，眼泪掉下来，“一定会。”
她的宛白，她的小宛白，已经长大了，有着这样柔和的眼神，即使窗外没有阳光，有在身边，也像是沐在春风里。
曲终
圣灰酒馆。
打量着招牌上的四个字良久，姜美美第一个咕哝：“圣灰……奇怪了，为什么叫圣灰？”
站在她身边的宛白摇摇头，“名字是余雅取的。”那可是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
姜美美感叹：“啊，果然是神秘的美少年啊，取个这么不靠谱的名字。”
程丞耸耸肩，“我觉得名字不错，符合他的风格。”
宛白步上台阶，率先去推开了酒馆的门。
酒吧的装潢风格全换过了，不像以前的微凉那样优雅小资，而是全换作英伦Punk风，墙壁上画着其形各异的几何图形，天花板上是手绘的The Sex Pistols乐队成员巨幅肖像图……
这余雅，专门跟哥哥作对呢，哥哥做民谣风的音乐，他偏偏玩起Punk。余宛白哑然失笑，转头望向吧台。
吧台后一道颀长的身影，正伏在那里摆弄面前各形各色的玻璃杯，其神态看上去像只慵懒华丽的猫咪。
“宛白，你怎么来了？”他懒散地抬眼，向另外两个客人颔首，算是招呼。
姜美美开心道：“今天收到了好消息，我们是来这里庆贺的！”
余雅对别人的好消息一点都不感兴趣，哦了一声，问：“想喝什么？”
“啤酒！”
余雅嗤笑一声，眼皮都不抬，“坐下吧，酒水我负责，你们只管喝。”
余宛白环视四周，有几个留着莫西干发型的年轻男孩围在那里喝酒打牌，周围客人三三两两，生意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坏。
也不知余雅从哪里学来的调酒，动作倒十分熟稔，不一会儿便摆了三杯颜色各异的酒水到他们面前。
姜美美尝了一口，有些惊讶，“味道真不错，是果子酒么？”
余雅懒得开口，撇嘴笑。
看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估计酒精浓度不低。姜美美考虑了一下，还是开心地喝了下去。
余雅笑道：“说说吧，你们收了什么好消息？”
“是宛白啦！”姜美美抢着道，“她收到了圣和学院的通知书！”
余雅长眉一扬，瞟向宛白。
她微笑着坐在那里，低头喝着杯里的酒。那模样，就像是一朵风雨之后，盛开不败的花朵。
终于如愿了吗？余雅想着，微微笑起来，“好样的，宛白。”
“我和程丞虽然没有考中，但是录取的学校也不坏。”姜美美开始唠唠叨叨，“话说回来，程丞，怎么又和你待在同一个学校呢？我真不知该庆贺这伟大的缘分还是该头痛以后又看得到你这张白痴的脸。”
“到底谁更白痴啊……”程丞咕哝。
余雅望向宛白，“对了，怎么不见余欢？”
“他被两个学长拖走了，说是画好的图纸有bug，要他帮忙处理。”想想又补一句，“不过我们有约好，他应该一会儿就到。”
“好呀，正好来给你们几个小鬼买单，我可不想月底结算发现有亏空。”
“什么呀，听说整家店都是他的嘛。”美少年太过小气，姜美美第一个抱不平，“你不过是帮人家看店啦。”
“哼，我辛苦得胡子拉碴的时候你们可没见识到。”
“胡子？哈哈哈，我瞧瞧——你哪有？哪有啊！”
“喂，小姑娘你别靠这么近。”余雅露出猫咪一样挑逗的眼神，“你男朋友就在旁边，我不好非礼你的。”
“乱讲！”姜美美脸颊发热，“大色狼！”这家伙果然轻佻……
“色狼？你想证明一下吗？求我动手啊。”
“啊啊啊，幻想破灭了！”姜美美忍不住捂住脸，仰慕已久的美少年居然是这副色鬼德性，含恨！
宛白笑着听他们鬼扯，一点点喝掉杯里的酒。
余雅在整人，杯里的酒度数并不低，可是难得这样开怀，她喜欢听着此刻的笑闹，醺醺然地想着一个人。
余雅放下手里的杯子，凑向宛白，“喂，这个，”他拨了她腕上的银镯，“想必余欢没对你提过吧？”
宛白不明所以。
余雅懒洋洋地抿着嘴角，“它和这个是一对儿的。”他抬起手腕，银光微微一闪，“这是多年前，我父亲从一次慈善拍卖会上所得的。一式两样，是前朝的旧物。”
余宛白哦了一声，低头细细打量。余欢送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从送她的那天，她便一直戴在腕上不曾摘下来。算来时间不短了，却一直不知其来历。
“当年，妈妈见这对银镯做工精致，便分别送给了我和余欢，笑说等我们长大后，要我们送给喜爱的女子做定情信物。”
宛白一怔，脸颊慢慢发热。
“那时候，我觉得无所谓，便一直把它丢在抽屉。”余雅懒洋洋地舒展四肢，语气柔和，“可自后来妈妈离开，我便一直把它戴在腕上。我想，她一定很想看到儿子的幸福。”自语了几句，又转过头，“余宛白，你现下可明白它的意义了？”
宛白正要回应，却听大门传来推开的动静。
众人回头望了过去。
出现在门口的人穿一身白衣白裤，手抄在衣袋里。他步履优雅，五官细致，一如从画中走来。
宛白眼神再也移不开。
余雅伸了个标准的猫式懒腰，没骨头似的伏到吧台上，打着呵欠道：“啧啧，又一个不请自来的家伙吗?”
余欢徐徐地笑了。
—全文完—
后记
该文绝对是写得我直翘胡子——如果我有的话。
它是推翻重写的，过程十分艰涩，以致我都不好意思提花了多长时间。
此文写之前意图是要写一对爱到了骨子里的年轻恋人，不要觉得啊，我自己都没想到故事出现那么多细微的分枝，尤以女主角父母的过往为最。（顺：有着禁忌之恋的角色估计也只能做做配角过瘾的）
因此，它肯定不是侦探悬疑类的，主题是在女主角父母事件影响之下，三个少年的成长。
说起来这是一个系列的开端，称为“圣灰系列”，余欢的故事至此告一段落，该文埋了两个小线索，一个是微凉酒馆的前老板秦某人，另一个便是余雅的艳照，以后余欢大约会以配角身份出现在其他故事中，还有余雅。该系列是我计划多年的，还有两部已经写完了，都比这一篇完结要早，正在做修正。现在很多情节在脑海里冒泡，有待一一完成，有兴趣请关注。
最后，愿大家阅文愉快。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