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丞低头摆弄着手机。
自习课上传来若有似无的背单词或喁喁私语的动语。气氛有些沉闷。合上手机的时候，程丞看一眼显示的日期。
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他的同桌。同桌正在解一道数学题，一手托着额头，绯色的樱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地抿紧了。认真的女孩，分外动人。
见她神态专注，程丞不好打扰，安静地转动着手中的笔，等待。
过片刻，她忽然看向窗外，“……下雪了呢。”
班上有同学已经注意到，连声惊叹：“看呀，真的下雪了！”
正是上天赐予的美丽意外——今冬第一场雪。寒风吹动，细雪簌簌飘落，背景是冬景的校园，十分唯美。
宛白静静托腮欣赏。
据说她出生的那一天，便是铺天盖地的一场雪，爸爸说他等在产房外面，看到窗外满地雪白，便想好了她的名字。
爸爸……
两个字浮上来，宛白心里一恸，匆匆转移自己的注意。
正巧此时放学铃声敲响了。
圣和高中的学生大呼小叫着，迎着风雪撒着脚丫，嘻嘻哈哈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跑去。
哥哥说过一会儿会来接她放学，宛白坐在教室里，低头看看腕表。
半晌抬起头，冷不防却迎上姜美美的眼神，后者正笑嘻嘻地横过桌面，歪头看着她，“我的走神大仙，你终于回过神了。”
“宛白，生日快乐。”是程丞的声音。
“死程丞！说好了由我先说的！”姜美美狠狠地捶过去，“敢跟本小姐抢。”
“喂——”程丞躲闪不及，频频呼痛，“OK，OK，那送礼物的机会让给你。”
“当当当当！”姜美美眉开眼笑地把礼物递过去，“拆开来看吧。”
“算我一份。”程丞把自己的也递上去，“原本明天才是你的生日，可是姜美美这丫头等不及地要把礼物送给你，我只好也一起送出了。”
礼物拆开，姜美美送的是一只极漂亮的小发卡，宛白立即取过来戴到头发上，“谢谢，小美。”
“谢什么，比起上次你送我的生日礼物，这发卡可寒酸多了！”姜美美笑着拨了拨她的刘海。好朋友，够义气。上次她过生日，宛白送的是一双她很早之前就看中的价值不菲的球鞋。
宛白打开另一份礼物，却见是一本厚厚的课外习题集，扉页上写着：祝你考取圣和学院，祝你如愿。
她抬头看着程丞，微笑，“多谢程丞。”
男孩微微脸红，说着别客气，转开了脸。姜美美低头看看时间，嚷嚷：“要一起回家吗，宛白？”
“不了，我哥哥会来接我。”
姜美美摇头，“你的恋兄情结恐怕是没救了。”
程丞闻言脸变了变，倒是宛白浅淡笑着，不以为异。
“啊，你哥哥已经来了。”姜美美抬抬下巴，很自然地拖住了程丞，“那我们先走了，宛白再见。”
“再见。”
程丞身不由己，被姜美美拖得趔趄了一下。她走到台阶前直接跳了下去，也不管溅起的积水湿了身边程丞的衣服，在他恼火的低咒声中，笑着跑远了。
程丞抬眼，看着走过的那道身影。
他穿一件楚楚的米白色长外衣，一手执伞，一手抄在衣袋里。那高挑的身段，走在暮色四合的落雪里，情景疑似画中。
宛白的眼光锁住了，那双总是低垂的长睫翘了起来，眸底像是突然燃起了星光，举步向他走去。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件厚厚的格子外套，披到了她的肩上，很自然地拥住她的肩。
程丞凝视那道偎在一起渐行渐远的身影，一时说不出话来。匆匆低下头走远了。
数不清是第几次目睹了。
——那两个人，宛如骨血相融般，好到了对他人视若无睹的地步呢……
夜半时分。
手机突然嗡嗡地响起来，正伏在书桌上画图纸的余欢停下来，望向来电显示。
“余欢？我是秦。”电话彼端是一道清朗的男子声音，“你现在有空吗？”
余欢颔首，“你说。”
“想跟你谈一下，有关微凉小酒馆的事。”
电话彼端的男子姓秦，他便是微凉小酒馆的主人。该男年近四十岁，性情惫懒，整日沉迷酒色，不过脾性并不坏，待人十分随和。重要的是，他有真性情——对朋友肝胆相照，出手大方。
余欢是通过元太认识他的，和他倒算不上多熟，相处却也融洽。如今元太是天唱娱乐公司力捧的民谣新歌手，新专辑卖得不错，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第二张专辑，并要求余欢帮他编排曲子，整理歌词。自小乐团解散后，余欢已久未和秦氏联系。
这次秦找他，是有什么事？
那头声音醉醺醺的：“最近，我打算让微凉关门大吉。”
余欢讶然。
“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子，趁手里的钱还没有挥霍掉，我还是早些抽身而退的好。”朦胧地打了个嗝，那边漫不经心问：“余欢，你觉得这主意如何？”
余欢略一迟疑，“你打电话来，不是想和我商量的吧。”
“哈哈，你小子果然聪明。”
“……”有古怪预感。
“余欢，我把微凉小酒馆转给你怎样？”那边声音终于带了笑，快言快语，“你给元太写歌，天唱公司给你的报酬着实不低吧？”
余欢略感意外，却忍不住笑了声，“不及你出手大方。”
彼端的朗声而笑。
余欢心下思忖，知道这是一个要求，也是他回报的最佳时机，他没有犹豫，应声：“好。”
“……”对面停了片刻，屏息，“你——这是答应了，余欢？”
“是。明天有时间吗？我去微凉，讨论一下细节。”
那边笑得开怀，“太好了，余欢，秦叔果然没看错你。”
叔？余欢回忆那人抱着酒瓶的无行浪子状，下意识地翘了翘嘴，“……回头见。”
“OK，回头见。”
短短的一分钟不到，余欢已是前思后想。
对自己有过帮助的人，他早晚会主动偿还的，这正是一个好时机——当初在微凉做演出，这秦氏算得上是鼎力相助。那正是余家最困难的时候。
秦氏估计也是前思后想过的吧，元太有他的事业，小青一个女孩子，只余他是合适人选。
余欢心忖，若是自己接手了微凉，大抵是没时间看管的。不过，身边要找一个闲人却也不难。
说起来，他家里倒是有一个天大的闲散人员……
吁出一口气，余欢低头看看时间，还有一刻钟，时间就要跨进第二天了。
静了片刻，他推门而出，走到相邻的卧房门前，脚步停下来。
门隙透出灯光，看来她还没有睡。余欢正犹豫着要不要敲响，那门却在此时打开了，露出一张晶莹的小脸。
“哥哥。”隐约的光线，可以看到她微微抿嘴含笑的神态。余欢心里泛柔，握紧了她的手。
她又在对付功课。余欢翻了翻桌上的课业，随口问了她几个问题，宛白一一作答。
之后楼下的时钟敲响了。
眼视相触，余欢俯下脸，亲吻她的额头，“生日快乐。”
他的声音如此温柔，宛白心里充盈着满满的情绪，欢喜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将她包围。
“我……”她伸出双手抱住他的颈，压抑着小小的热情，“我很快乐。”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有你在身边，一起迎接十六岁的生日……
手被握住了。
接着，似乎有什么触到了腕部，微微泛凉。
宛白抬眼去看，却见自己的腕上戴了一只手镯。映着月光，那镯子发出柔和的银光。依稀可见镯面雕刻的花纹是凤凰展翅，做工精致，优美至极。
她有些迷糊，“这不是……余雅手上那个？”
“不是。”
“是一样的？”
他颔首，“一样的。”
余宛白怔怔，抬头迎上他柔和眼神，一时弄不清他的想法。
余欢不做任何解释，俯脸轻轻吻上去。
她的嘴唇柔软清凉，在这里的夜色里，令他心生迷醉，良久才松开她，抬起眼。她的脸颊发烫，手却搭在他的肩上，亲昵得不想松开。
余欢手指滑过她的嘴唇，附到她耳边，“快些长大，我的宛白。”
她不说话，低头握紧了腕上的银镯。不求因果，只觉满心欢喜。
次日。
走出地铁的时候，余雅像是记起了什么，刹步。
下午的课他没有去，和几个朋友打过几场没劲头的台球，看看时间，现下正准备回家去。这会儿才猛地记起来，今天正是宛白的生日。
他走在街头顾盼四周，半天才寻到一家西饼屋。
十多分钟后，他提着一盒蛋糕出门，看看天色不算晚，于是想步行回家去。
有一个高而瘦削的人经过身边，没来由地转头望了余雅一眼，匆匆地走了。
余雅却一惊停步。
他自小对旁人的注目以为常，不觉有异，可方才他却明明白白地对上了那人的脸，惊觉熟悉异常。
那人面色苍白清瘦，有一双出奇的眼睛，瞳仁又大又黑，深不见底似的，闪动着幽暗的光……
电光火石间，余雅脑海里闪过了什么，他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那人行得匆忙，轻车熟路地转过街角，穿过一条小巷，直直走向了通往圣和高中的那条街道。
余雅心脏疾跳。
此时正值圣和高中放学，有熙熙攘攘的学生穿梭在路上。
余雅今天穿的是黑色厚底靴配钉有铜扣的短茄克，宽松型仔裤，底部收进靴子里，腰间挂着粗犷的链饰。视觉系的穿着，再加上他跳动的栗色头发和无懈可击的面容，使得几乎每个经过他的女生都一脸呆怔地瞪着他。都走出去半条街了，还是回头看他。
忽略这些像是要把他拆吃入腹般的眼神，余雅紧紧盯着前方。
可是下班放学的人潮越来越汹涌，没过几分钟，他发现自己把人跟丢了。
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余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十分郁结。天寒地冻，他一手还提着蛋糕，只想速速逃回家，捧一杯热可可好好享受一下暖气。
今天是小白妹妹的生日呢……
思忖着，心念一动。他不再犹豫，朝着圣和高中走去。
放学的人潮很快就散开了。圣和高中门前冷冷清清，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这冬季的街头，分外宁静。
余雅略一躇踌，摸出手机准备拨电话给她。
“余宛白，那我先走了……”
不远处的道别声夺回了余雅的注意力，他看到前面那道人影。单薄的，像是随时被风吹走的人影。
她却没有看过来，低了头静悄悄的样子，沿着路边慢慢地走。
今天，余欢没有接她吗？余雅这样想着，朝她走过去。
突然斜斜地走过来一个人，站到了余宛白的面前。
余雅赫然刹步。
离得不远，可以看清那个男人，一身长风衣，苍白的面容，那身影精致中带了几分病态。
余宛白蓦地退后一步。
他喃喃地说了什么，听不真切。远远地看那口型，似乎他是在唤宛白名字。
余雅不动声色，悄悄地走到离他们比较近的距离，静静站定。
“你……”神色，渐渐平定下来，宛白的眼神无波无澜，甚至平静了带了几分困惑，“有事吗？”
“我……我想看看你，宛白。”
她垂下头，沉默良久。
良久之后，抬起头，神色平定如水，“……看完了吗？”
面前的人，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出口，过良久，才轻轻道：“生日快乐，宛白。”
“谢谢。”她神色不变，微微颔首。看上去疏离有礼。
明明离得很远，随时都可以望进对方眼底，可他们之间的疏离，却直如隔崖相望，暂时的温和，暂时的交集，风一吹便也散开了……
“请你以后，不要再来学校了。”她声音静静的。
他神色一恸，“宛白，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看看你……”
那声音低低的，带几分颤抖。宛白默然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