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林里的那次疯狂,仿佛将可可所有的积蓄都用光了。
之后,可可再没有那样疯过。
到映秀镇之后,她每天都是静静地在家里和泥,拉坯,修坯,挂釉,再在瓷坯上画上自己的满腹心事,或只写几笔潦草的小楷。小小的院子里晾晒满了这些经过可可的手一点点成形、一点点美丽起来的瓷坯。事实求是地说,可可的画太过注重意境,美得如梦如幻,缺乏男人的霸气与力量。如果让虎子画,他会用大写意的笔法肆意涂抹出山水与天空,或用留白的方式廖廖几笔画一二块清奇的山石配一两株兰草。虎子喜欢唐朝马远的焦笔画法与半角构思。可可喜欢精雕细琢每根仕女的发丝或每瓣花朵的每条纹路。也许,这就是女人与男人的区别。
可可总把自己关在家里,只偶尔在黄昏时无声地飘出去,到镇子东边的菜市场上买些东西,然后打个出租回到小房子。她与虎子没有任何法律上的手续,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有事实婚姻,所以,可可很低调。她的衣服同邻居小妹妹的衣服一样朴素平常,简单潦草。她时常戴顶大檐帽,像一粒尘埃一样飘飞在虎子生于斯长于斯的小镇上,却不给他增添任何绯闻。
虎子不常与阿坚说他与可可的事,更不说自己内心的真实情绪。
但阿坚明白虎子的矛盾与不舍。
阿坚车技娴熟,他也不太爱说话。虎子也太想说话。两人就默默地一直向目的地开去。偶尔虎子会替阿坚点一枝烟,塞到他的唇间,阿坚也就自然地吸着。和尿泥长大的两个发小,不需要言语的解释与交流就可以默契地合作。他们懂得无语时的声音和说话时对方没有说出的内容。
车,穿行在秦岭群山之间,一会是长长的隧道,一会是盘旋的S形公路,一会在群山之上,一会又在深谷之中。五月的秦岭,美不胜收。各种鲜花像憋足了劲一样,使出浑身的力气在怒放着,满山的花香整个山谷盛也盛不住,荡呀荡地溢出了山外。车开在山路上,耳畔是潺潺的泉水欢快的奔跑声,它们的呐喊与尽情的欢唱,让惯于山间生活的虎子心情大好。有鸟的歌声,绕过树林,绕过山峰,从泉水们的欢唱中钻过来,扑进人的耳朵。那是布谷鸟儿的叫声。北方的麦子要熟了,快到夏收季节了。虎子不由和着布谷的叫声叫起来,阿坚也因为他的放松高兴地哼起了一些不知名的调调。
从西安市出来,沿包茂高速进入张家堡环岛,再从川口高架桥下来,出了铜川市区时,天已经大黑了。因为不识路,车上又没有GPS导航,两人只能一路上不断询问,就这样还走错了一大段路。车开开停停,直到晚上十一点多,车才开始沿着一条不很宽绰的公路,绕着土塬盘旋而上。
借着半轮新月淡淡的光,可以看到,在高高的土塬上,土坡下,零落地洒着一些低矮的房舍。庄户人睡的早,整个土塬显得静悄悄的,只有黑黢黢的塬笼罩在如云似雾的月光里,像中国的水墨画儿似的,朦胧静谧。
在土塬盘旋的公路上,高高低低地绕行了五、六个圈儿后,汽车向右转过一个弯,在灯影下,一道光影斑驳的砖墙,一枚黑暗中越发古老沧桑的篆字印章,凸现在他们面前。这便是陈炉镇了。
经过十个小时辗转跋涉,在临近子夜时,他们俩终于走进可可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
这个隶属于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的叫陈炉的小镇,与映秀镇的相同之处是,映秀镇隐在连绵群山之中,陈炉建于山峁丘陵之中。不同是,映秀镇以山石为背景,绿意盎然,陈炉以坩子土为底色,悲壮荒凉。如果是白天,可以看到,陈炉小镇的战线拉得很长,整个村落依山而建。在略显苍茫的黄土地上,密如蜂房的民居星罗棋布地绵延于丘陵上下,黄土崖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窑洞和窑炉,可谓窑洞房舍相杂,房上有窑,窑上有房。在丰草葳蕤的夏季,整个村落绿树环绕,房舍俨然。如果是傍晚,红砖砌成的窑洞,在夕阳的照耀下,像一座座红色的堡垒,衬着雪白的墙面、焦黄的土地,仿佛一幅色彩凝重的油画。
5月12日零时许,阿坚把车蛰伏在村口一棵足有五百年的古槐树下。同样喜欢户外的阿坚,帐蓬时常就在汽车后备箱放着。也许这棵树下时常有人闲坐,显得平坦而干净,树下还有用瓷瓮做成的几个石凳,一个青瓷烧制而成的象棋桌。在树下的空地上二人合力把帐蓬搭起来。虽然是单人帐蓬,挤一挤睡两个人还是没有问题的。路上虽是轮流开车,但阿坚开的时间长一些,他显然有些累了,为了陪虎子,他取出啤酒来,两人咸一句淡一句地各吹了一瓶后,虎子说:“你先睡吧,我随便走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坚知道虎子的心思,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你也早点睡哈。”然后用固体酒精炉煮了碗面,吃过了。钻进帐蓬里,顷刻之间就鼾声如雷。
虎子转了一圈回来,听着阿坚已睡。就在帐蓬周围洒了些雄黄水,又把帐蓬四周的拉链替阿坚拉好了,然后拿出自己那把瑞士军刀,向村子里走去。
一棵巨大的皂角树。正值五月,虎子透过手电光可以看到长着尖尖刺儿的树叶间结满了一吐鲁一吐鲁的嫩皂角。可可小时候总是用镰刀勾下一只一只绿色的皂角来,然后用皂角在村中央的池塘里洗衣服。多少年了,别的村子里很多女孩子都用自来水或洗衣机,可是可可坚持像妈妈年轻时一样,端个脸盆,在清澈的池塘水里漂洗每一件素净的布衫。洗完衣服后,她喜欢用脚撩打池塘里的水玩。
门楼高大。不是别人家的大红漆铁门,按可可的意思,她家的门是原木色的两扇大木门。门洞也挺宽,为方便进车。
门楣上镌刻着四个字:耕读人家。门框左右是纪晓岚的一副老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
虽然已经不以“耕”为生活的来源了,但听可可说,他爸爸仍喜欢把农活当作一种休闲或放松的形式。“读”是一直读的。
不想自己是这样独自地、在深夜来静读可可的故土。也许黑夜里的第一次接触更能让虎子从内心里静静地冥想与研读可可这个人。眼睛看到的不多,才会给大脑更大的想象空间。耳朵旁没有声音,才能更潜心地去想一些平时沉不下心思考的问题。
虎子没有看到过陈炉白天的样子,没有见到过陈炉冬天的样子,这个有薄月的初夏的夜晚,陈炉给了他极其美妙的最初印象。
虎子走到可可家巷子口的那个池塘边,坐在池塘岸上葳蕤的草地上,一支一支地抽烟。黑暗中,烟雾袅娜,攀援上升,烟霭成可可亭亭的样子。
他的心在可可的故乡里温暖而甜蜜。他感到,一个有父母呵护的女孩,为了他,远离这样充满诗意的美丽地方,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小镇。一个北方长大的女孩,离开干燥的故乡,生活在潮湿在南方,想必可可有很多不习惯吧,想必可可会很孤独无助吧。可惜的是,他从没在意过这些,他给她的,除了疏离,就是没有承诺的未来与一张一张苍白的复制的日子。
虎子的胃忽然有些抽搐。他弯下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开始编信息:皂角树正如你的想象健康而茂盛,池塘的水气凉爽而清新。捶衣石仍在,只是少了你衣服的气息,它们都说想你了。我也想你了。
他想发出去,却不能。可可一直固执地不开手机。
最后,他拨通了映秀镇家里的座机,只响了一声他就挂了。太晚了,可可也许已经睡着了。他对着空气说:我一直在想你。
不知过了多久,虎子坐在那里睡着了。
晨曦从池塘周围茂密的树间一丝丝挤过来。满树的鸟儿吱吱喳喳的叫声,吵醒了虎子。他从曲起的双腿间慢慢地抬起头,迷离地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情景。这一幕,好像在何时发生过一样,是在刚才的梦中?或者以前的梦中?或者他曾经到过一个与这里相似的地方?生命是在一步一步地实现着自己梦中的理想,还是在按冥冥之中的设计如期放映?
他慢慢站起来,踏到一块长满鲜厚苔衣的捶衣石上,然后蹲下来,从池塘里掬起清凉而洁净的水洗了把脸,想了想,又把头发洗了一下。在山间,有如此清澈水的峪口多的是,但在村庄里,在人类居住的地方,能保持如此原汁原味的蓝绿可不多见了。
他踏着被晨光涂了一层蜜油的青草慢慢走向停车的地方。
早晨的陈炉,与夜晚的陈炉迥然不同。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这个小小的盆地中的村子竟发出令人痴迷的光芒。那是砌在瓷农家墙体上的世代留传下来的坛坛罐罐。光滑的釉质,在阳光下斑驳陆离,如镜面一样反射出七彩光芒。初来此地的人,在恍惚间,仿佛进入了梵地。
阿坚正在收拾帐蓬。对虎子的归来没有诧异,仿佛他知道虎子会彻夜不眠一样。虎子湿润而带着抑郁的表情让阿坚心动了一下,他伸过手来拍拍虎子的肩,“嗨!”
虎子习惯性地在他胸前轻捶了一拳,说:“走吧。”
是一个很好的早晨。美丽而安静,带着池塘水气的潮湿与林子树叶的青涩。应该有一个非常好的结局。
老实说虎子的心里有些打怯。第一次来可可家,又是这样一个现状。可可几乎没有提他父母对她与虎子无证驾驶状态的态度。其实,可可离开父母也有五个多月了,父母什么态度,可可根本不可能知晓。虎子更不可能知晓。
昨天的承诺有些冲动。
车仿佛懂虎子的犹豫不决,慢慢地顺着他的指点一点一点滑到昨晚他已经看过的原木色大门前。
一个衣着整洁,清爽利落的农家妇女正在大门口打扫隔夜的尘土与凋零的几片皂角叶。
“阿姨,您好。您是可可的母亲吗?”
女人直起身,虎子方看见她的脸,她的脸是北方妇女特有的圆而扁平型,头发齐耳,黑白相间,人看起来清爽和祥,只是一双眼睛已出现轻微的眼袋。只见她眼里带着惊讶与疑惑地看着这个装束打扮异于常人的年轻人:“你是……”
“我是可可的……可可的朋友,我叫虎子。”
一听到可可这个名字,女人一下子慌乱起来,她一叠声地说:“哦,哦,哦,啊,啊,快进家吧。”
也许她内心的表情需要外在的一些表演来掩饰,于是乎就大声地,有些夸张地叫:“她爸,她爸,她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