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的一天,虎子照例给可可进行了全身按摩,可可照例一动不动;虎子照例给可可说了很多话,可可照例没有吭一声。于是,说着说着,虎子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他躺在可可的身边睡了过去。
虎子是被一阵凄然但又有些陌生的声音惊醒的,发出那声音的人竟是可可。
“啊——啊——”瓷化了两个多月的可可,突然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对虎子而言又有些陌生的声音,他一下子被吓醒了,可可的父母也同样听到了叫声,他们忙不迭地跑进来,大家真切地看到,可可在挣扎,真切地听到,可可在呻吟。想必是腹中的阵痛让她实在睡不着了,她发出“啊——啊——”几声呼叫后,随即开始一连串地呻吟。
从5月12日昏迷,到8月17日,三个多月时间里,可可一直在沉睡,但她体内的孩子并没有因此而停止生长,母子二人就靠着每天输入的营养液维持着生命。虎子在很多次与可可对话时,都看到她体内那个鲜活的生命正在顽强地成长着。虽然可可不动,可TA在动。在给可可擦拭身体时,在给可可进行全身按摩时,他都能感到可可体内那个鲜活的生命正在焦急地呐喊着,TA在说:“我活着,我在成长着,我与妈妈在一起,妈妈为了我没放弃,我也不会放弃。”
很多次,虎子也会与他对话,告诉他:“杨平平,我是爸爸。爸爸叫杨以轩,妈妈叫雷可可。虽然爸爸不知道你是哪一天跑到妈妈肚子里的,但爸爸肯定会看着你降临,看着你长大。”那个时候,不知他在乖乖地听,还是睡着了,虎子竟一次也没有听到类似回应的悸动。虎子等着,等着,等着,等着他用响亮的哭声宣告他来到这个世界。
是时候了。
TA来了。
这个让他在这个小屋里呆了两个多月的小生命,在来临之前,大张旗鼓地让母亲痛着,让母亲喊着。TA的来临,让沉睡的母亲从瓷化状态灵动起来。
可是,才8个月呀,TA是不是按捺不住了?二老忙不迭地收拾着早准备好的小被子小褥子,小衣服小尿布。可可母亲还不停地说着:“阿弥陀佛,这可怎么办呀?七成八不成呀,这孩子才八个月,成不了可怎么办呀?”可可父亲斥道:“别乱说,你看,可可这不是醒了吗?可可醒了,肯定母子平安。……对,开车,开车去医院……我去叫林娃……”
还没等他叫林娃,就有汽车的声音停在门前,他喊:“林娃,快,快。”进来的却是大头飘飘与叶梓杉。可可父亲顾不得与他们寒喧,忙叫他们把车后座拆开,送可可去医院。
此时的可可,已经睁开了眼睛,她虚弱地叫着“妈妈,妈妈。”急得母亲不知要给她弄点吃的,还是要护着她上车。虎子大喊着:“妈,顾不得了,你先与我爸上车,叶梓杉与大头飘飘帮着抬可可。”
可可的活动床又一次被抬上飘飘的加长面包车。车稳稳且急速地向耀州区医院驶去。
一路上,虎子蹲跪在可可床前,叶梓杉也紧紧地拉着可可的手。
车行至医院,三人抬着可可的活动床,进了急救室。后赶过来的林娃紧走几步扶住了可可父母。
鉴于可可已经沉睡了三个多月,没有力气生孩子的情况,医院决定剖腹产。但剖腹之前,要对可可身体的各项指标进行一下全面检查。好在她只是出现了短期的阵痛,离生产至少还有二十四小时。
医院的医生护士忙着做可可手术前的各项检查,虎子也忙前忙后地办着手续,安顿着众人。
一路上不停呻吟的可可却停止了呻吟,她努力地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这个对她而言十分陌生的地方。她呆呆在看着天花板,眼珠一动不动,仿佛从天花板上可以读到她想要的答案。
终于,她记起了。
魏明睿死了。那几天,因为魏明睿的死带给太多人震惊,魏明睿的父母又天天来家里闹。她这个间接害死离的罪魁祸首,怎么会吃得香睡得着。
起初她不想吃饭,只是以为魏明睿的事让她心绪不佳,身体异常。后来,她开始恶心,呕吐,讨厌母亲端过来的油炒过的菜。她想自己一定是怀孕了。
她没有声张,偷偷买了早早孕试纸一测,那明显的那道红线让她心胆俱裂。
她发现自己——怀了明睿的孩子!
而明睿——死了。
她只能去了映秀镇。
在映秀镇,她心里藏着满满的对魏明睿的内疚,同时她又不敢直视虎子的眼睛。好在虎子一直在走,她正好一个人静静地在那个属于虎子父母的屋子里呆着。
五个月里,她一直在好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认为自己没有权利要求虎子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没有权利要求虎子留下来陪他,要求虎子对一个虎子自认为是自己孩子的孩子负责。
那天,也许是灾难之前的预兆,也许是地震前人体都会有的预感,她情绪烦躁到自己不能控制的地步。那时,她的负面情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泛滥成灾。
“就算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就算你对这个孩子没有义务,但我把自己无条件地给了你,你也应该自觉地为我付出哪怕几天的时间也好呀,哪怕对我过去的伤痛送上几句温情的问候也好。我虽然做错了,但也需要理解与宽容呀,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独自忍受这一切?”
于是,他打电话叫回了虎子。
于是,她与他无理取闹地吵……
后来,虎子走了。
带着那只破碎的青花瓷瓶,走了。
虎子走后。一切又复归冷寂。除了丫头与LUCK。在那个小镇上,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竟没有一个能够说说心里话的人。
魏明睿死后的几个月来,她封闭了自己,不与同学联系,不与好朋友联系,不与父母联系,除了林娃。
对林娃,这个只知道为她付出,却不求她任何回报的痴情男孩,她还能要求他替她排忧解难吗?而他,又能为自己做什么?除了默默地听从她的指挥,他在她面前,是连说话也小心翼翼的。
那几个月里,可可被种种矛盾纠缠着,被种种内疚折磨着。她对不起父母,魏明睿的死,让自己的父母在他父母面前无法做人,他们可是相处了几十年的老弟兄好姐妹;她对不起魏明睿的父母,从小疼自己的枝枝姨因魏明睿的死疯了,一直对自己与魏明睿的事情打着掩护的财叔,日子也艰难到苦难了;他对不起魏明睿,突然之间的毁婚让他失去了年轻的生命,他本该前途无量才是。魏明睿一直想进市政府工作,凭借他的努力,他终于考上了公务员,那是多少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梦寐以求的理想!他对不起虎子,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男孩, 这个一向视自由为生命的男孩,在自己的任性中,突然做了丈夫,又在不知所措中,稀里糊涂地做了别人孩子的父亲;他对不起孩子,她不知道这个孩子一生下来,自己如何解释不能给他一个明白身份父亲的原因与理由;他对不起林娃,一个早该婚娶生子的小伙子为了自己守到如今且永远没有守到云开见月明的机会……
好在一场灾难来了。
灾难让她有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好在有一块石头砸下来,透过车顶的铁板,砸中了自己的头部。
选择沉睡是她唯一可以逃避的方式。
虎子走后那天,她仿佛预感到了要发生些什么,先是打开笼子,放了丫头,对它说:“丫头,走吧,自由对人很重要,对你也同样重要。生命对人很重要,对你也同样重要。我给你自由与生命。”丫头疑疑惑惑地钻出笼子,在她头顶环绕几周后,确认自己已经获释,兴奋地夺窗而逃。然后,她想放生LUCK,可LUCK怎么也不走。
直到晚上,LUCK仍在狂吠。她想把LUCK抱在怀里。一直乖巧的LUCK却挣扎开去,在院子里蹿来蹿去,直到它精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