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飘飘与叶梓杉都有很多工作要做,将可可平安送到陈炉后,草草吃过饭,两人依次上前拍拍虎子的肩膀,那辆熟悉的车带着那幅熟悉的风景,顺那条盘山公路颠颠簸簸地走了,远了。
虎子留了下来。他要像医生说的那样,照顾可可。每天呼唤她,与她说话,给她放音乐,给她按摩。他相信,可可并不想丢下他们。一个多月来,她一定也在苦苦挣扎,在拚命地努力地要醒过来。
可可被接回来的消息在陈炉镇像春天的风一样,只轻轻一吹,全镇的人都知道了。来看可可的村民络绎不绝。有叹息着夸这孩子以前多聪明多懂事的,有摇着头劝可可父母宽心等待的,有说好人有好报的。可可的小学初中高中同学也纷纷前来探望。她们有的已结婚生子,有的正在热恋之中……面对一群群,一队队陌生的人,虎子说着自己不想说但应该说的话,做着自己不想做但应该做的事。
每来一个人,对于可可父母与虎子而言,都是一次折磨与煎熬,但他们不能说不要来了。虎子看见,可可的母亲迅速地衰老下去,可可父亲一向挺直的背也有些驼了。他们仍然每天早早地起床,像平常一样,可可母亲扫院子,擦家俱,做饭,洗衣,可可的父亲如以往一样,在自己的工作间里埋头设计,林娃照样去窑坊,带领工人制坯,画瓷,烧瓷,每天过来请示一下或汇报一下,然后,开着他的小皮卡,给新客户打电话,给老客户送成品。日子仿佛没有什么改变,真正改变没有改变,他们心里都明白如镜。
一直在走的虎子,空前地成为一个闲人。每天早晨他洗漱的时候,可可妈妈早就进入他们的卧室里帮可可洗脸了。
说是他们的卧室,其实是可可原先的闺房。
这个闺房,是可可自己设计的。床头墙上,是一幅可可自己画的瓷画,画是由一片一片的瓷砖拚贴而成。这是一幅美艳的秋景图。主画面是从画框下方的左右两角出发,伸向画框上方正中的两排无边无尽的法国梧桐。在秋风中,每棵树都萧瑟着一头金发,桔黄色的暖阳透过有些稀疏的枝叶,洒下一地的灿烂。整个画面以金色、黄色、桔色为主,只有近处飘着一片,只有一片艳红的枫叶。那片叶子,叶梗富于质感,叶脉清晰,叶缘的齿牙俏丽,整片叶子透出娇骄二气。房间的窗帘也是以绿色为主,草绿色的底色上印有碧绿色的植物,再用手绣上墨绿色的本色小花,床单被罩是以黄绿为主的大方格,橱柜是嫩绿色,地板砖是淡绿色。整个房间温暖青春,欢快清爽,又不失沉静。
每天早晨,在可可母亲给可可洗脸擦手的时候,虎子会在院子里走一走。站在鸟语花香,干净整洁的院子里,虎子整个身心都浴进氧气十足的幽境中。这是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父慈母贤,夫刚妻柔,男外女内。而且夫妻双方配和的十分精当,恰到好处。
父亲雷江涛不常出门,每天只抽出一小部分时间去窑场看看,大部分时间都在他的工作室里设计新产品的样式及花纹,设计成形的定稿就拿去让窑场的工人生产。新产品整个的销售与送货由林娃负责。林娃没有上过大学,勉强上完高中后就到雷江涛的窑场当了一名小工。别看他学习上不开窍,但在经营上却不点自通。也多亏他的全力以赴,雷江涛的事业才能如此稳中求升,才能在照顾了家庭的同时,又让自己的妻子女儿过上富足安宁的生活。
母亲王莲莲是大门很少出,二门很少迈的一个典型居家妇女。她是雷江涛父亲从老家给雷江涛带过来的媳妇。当年,陈炉镇本地人不愿嫁到雷家这个外来户家里,雷江涛的父亲就回到老家,将自己一个老哥哥的小女儿带了过来做了儿媳妇。王莲莲娘家兄弟姐妹多,在全国人民都吃不饱饭的年代,走一口人就是少一个抢饭碗的人,何况雷家只有一个儿子,日子再怎么着也比自己家好过些。王莲莲很庆幸自己嫁给雷江涛,这个男人不但有本事,而且对她极好。不像老家的男人动不动就打老婆,喝酒耍酒疯。刚结婚时,日子难一些,但勤俭持家是她很小时就会的本领,所以,她并不觉得日子有多苦有多难。有了可可后,国家政策也好了,日子就像芝麻开花一样,一天比一天好。
她就更安心地侍候好老公,照顾好女儿。她不常说话,更多的时候她都在劳作。遇上大事小情的,都是丈夫雷江涛挡在前面,丈夫就是他的天。她是家里的一把好手,做得一手好饭,一手好针钱活。每天除了把家里门外打扫擦拭的一尘不染外,就是准时准点的把色香味俱佳的可口饭菜摆上桌。,一般的农家妇女很少有她的好手艺。她尤其擅长做农村的酵面馒头,手工擀面,油炸饼,烤锅盔。她只是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但可以看出,没有她,这个家不可能如此平安幸福。看见她,虎子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家的装饰瓷砖全是莲花,为什么可可那个青花瓷瓶上也是莲花,因为可可的母亲名字叫莲。这个女人,不仅凭自己的勤劳善良让丈夫女儿无比喜欢她,连虎子也在短时间内感到了她的可亲可敬。
虎子虽然生在四川,但他想他的祖籍肯定是北方的某个省。因为从小到大,他的母亲也常常给他做些馒头油饼,擀些面条熬些小米粥什么的。因此,陕西的饭菜对他而言,不是不能适应,而是仿佛乡愁一样,让他吃一次就忘不掉,天天吃这样的饭菜,他感觉自己天生就是这块黄土地上生出来长起来的。
接回可可后,人来人往了好几天,后来,大门口的车马慢慢地稀疏起来。再后来,看望可可的人几乎没有几个了。人多时,财一个人也过来看了看,拿了些礼品,有些拘束地坐着,尴尬地笑着,想一句问一句地说些不自然的话语。虎子“爸,爸”地叫着,让他在拘束之中有些释然,也有些沧然。他走的时候,虎子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心里酸酸的。后来,枝枝也磨磨蹭蹭地过来了。她先是在拗在大门口,像个孩童一样羞涩忸怩,财拉着她,她才半推半就地进来。虎子脆脆地叫她:“妈。”枝枝没有答应,只是不住地点头,那泪就流了下来。虎子这一声很大,叫得可可母亲答应着从房间里走出来。两个母亲见面,都很感性,然后,可可母亲拉着枝枝走进房间看可可去了。
财告诉虎子,自打虎子认枝枝当义母后,枝枝犯病的间隔一次比一次长,心情也比以前大好了。虎子说:“心病还得心来医,解铃还需系铃人。让妈与可可多接触一下,对她的病有益处。爸,你也多带妈过来,与这边爸妈多聊聊天,也就不闷了。人的病总是闷出来的。”财听后,连连点头,这个口讷的男人,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回答。
虎子很庆幸自己的介入,如果因为他,两家心存芥蒂的大人,能够冰释前嫌,也算他对可可的一个弥补。两家虽不能合好如初,但也能为可可醒来后扫清心障。如果可可醒来,看到两家大人又开始亲热地有来有往,她会长舒一口气的。
大头飘飘与叶梓杉走后的两个月多里,没事的时候,虎子天天守在可可身旁,与她说话,给她按摩。他还学会了扎针,定时给可可身体里输送营养液。可可的闺房里,每天“宅”着虎子这头户外酷驴。这个房间,没有虎子与可可的任何记忆。虎子住进来时,就是与沉睡中的可可一起,每天只有自己在走路,自己在说话,一个人叹气,一个人呼吸,可可始终不为此所动。
两个多月,对一个长年活动在户外的人,对一个只知道走不知道停的人,是前所未有的考验。他坚持下来了。虎子原打算,训练营结束后,他先回到映秀镇,看看已经搬出都江堰过渡,搬回映秀简易板房里的阿坚一家,再去成都福利院关心关心小安安的现状。安安已经会自己吃饭吧?也可以连续地说一句完整的话吧……然后,就是寻找可可。不想可可突然间找见了。突然间,自己就在陈炉了。
两个多月来,他只能通过电话与阿坚交流,询问安安的情况,阿坚告诉他,丽静的老公也死了。阿坚还告诉他,丽静老公的名字叫魏佳祥,从户口档案上来看,安安应该叫魏姝婷。魏佳祥是映秀镇党委办公室的一名秘书。在灾难发生时,他正在办公楼里写一份汇报材料。他意识到发生了地震时,从镇办公楼上飞速而下,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想到自己的妻子与刚满两岁的女儿,被他营救出来的几个人,只看到他忙碌的身影以及最后被余震震塌的楼板压在他身上的情景。如此这样,安安真的成孤儿了。不管她有没有其他亲人,丽静临走之前将安安亲手交给了他,他就是安安的父亲,他必须承担起当父亲的责任。
看看可可与可可日渐隆起的腹,虎子感到他的责任越来越重。除了安安,他还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自己与可可的孩子。
他想好了,安安仍叫安安,宁安安。他们的孩子就叫平平,杨平平。经历了这场劫难,他感到平安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计。
那些天,虎子守着可可,向她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话,他说他们还没有真正了解过对方,现在就由他先来吧,等可可醒了,一定要把她的故事全部讲出来。。
他说了他的父母,说自己的父母如何恩爱,如何疼他;他说了自己的童年,说自己,阿坚,冯自军三个发小组成的“三人帮”,如何去偷了家里的钱买烟抽,如何躲在镇子外面的一个菜窖里偷偷练习少林拳;讲他们初中的时候,如何帮冯自军哄开追他的女孩,又如何帮着阿坚与他第一个小女朋友打掩护;讲三人如何拿着压岁钱进了一堆廉价的炮子在春节前卖炮仗被城管抓……高中的时候是有一个女孩追他来着,他如何想抓人家的手人家却反手打了他的巴掌最后女孩又如何向他道歉求他原谅;大学的时候他也曾经与一个女孩在外面租房子同居过一段时间,可是,两个多刺的孩子在一起,总是不停地吵,吵完合好,合好后又吵,最后他终于累了,借口说毕业之后大家不在同一个城市,怕今后不方便,提出了分手,其实,他是一个在哪个城市都可以生存下来的人;他的父母双方遇难了后,他无心再读书,就辍学了,这中间,不止一个女驴友喜欢他,也许是因为失去父母之痛还未散去,对那些女性的主动追求他总是淡淡的没感觉,即便是遇上可可,他也没有一下子喜欢上她,虽然不反感但仍在逃避……
他每天都讲,想起什么讲什么。讲累了,他就吻她:“我们的孩子叫杨平平,好不好?”可可没有回答。他又问:“你醒来后,是跟着我回映秀镇呢,还是留在陈炉?我想,你还是留在陈炉吧,这里有你的父母,有魏明睿的父母,还有你热爱的瓷。”可可仍没有回答,他又说:“要不,跟我回映秀镇吧?重建后的映秀镇肯定非常漂亮,你在家带着平平与安安,画瓷。我就在镇上开一个户外装备店。今后,我保证能不出去时就不出去,在家里守着你们娘儿仨,好不好?”可可始终没有回答。
在这段时间里,虎子还会与LUCK说话。这个注入了人的灵魂,却生就一个宠物身体的生灵,有一双亮如宝石的眼睛。在虎子对可可说话时,它常常卧在他俩身边,一会看看虎子,一会看看可可。有时,他会用舌头舔可可的脸,仿佛在说:“主人,快醒醒呀,你看,我们多少需要你呀。”有时,他也会贴在虎子身边,用嘴拱他,用头拱他,用湿湿的鼻尖一下一下蹭虎子的脸。
虎子想,LUCK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只可惜,它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