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当时正坐在山路旁一篷满是枯枝败叶的灌木前休息。他准备吃午饭,他正要拿出他的午餐,一辆车远远地迟迟疑疑地开过来。冬天的北方少雪无雨,乡野路上堆起了厚厚的一层驿土。车稍一开快,车后就会扬起一阵阵土雾。虎子停下手,打算等车过后再往出拿东西。不想车停了,一个年轻小伙子摇下车窗问路。他问的那个地方虎子也不是太明白。不过,他老练地说:“你等等,我帮你查查。”说完,他从大大的旅行袋里掏出一个油布包,从折折叠叠的油布包里翻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那张纸,可可才发现那是一张地图。找到林娃问的地方后,虎子用指南针定了定方向,然后用图上的比例算了算大致距离。末了,他肯定地说:“再往前开2.5公里,然后往左,也就是往南拐,开5公里就到了。”
彼时,冬日的阳光正照在虎子的脸上,他久被太阳烤晒的脸上,洒满暖暖的阳光。他周围是灰土土的北方的群山,他身上却是绿茵茵的户外服。那金色与绿色相配,衬着灰色的背景,成为一幅温暖而又峻峭的油画。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可可在那一刻,被这幅立体的油画催眠了,被镀在虎子脸上的那层光辉蛊惑了。
她跳下车,问:“你要去哪里?你去干什么?怎么不开车,却用走的呢?”
“我到我要去的地方,我做我想干的事情。两条腿天生就是走路的,在没有车的远古时期,人们用的都是腿。”
可可的好奇心被他禅意十足的话激起了浪花,她告诉林娃:“你先送货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林娃甚至比可可的父母更了解可可。没有谁能改变她的决定。
看可可下了车,虎子随手拿出一瓶水与一个干饼子,递给她,说:“吃吧。”他没有问可可留下来的目的,更没有问原因,也没有问可可林娃要多久才能回来。
可可也没有客气,将手中的水与饼子扔给林娃。自己从虎子的包里又掏出一瓶水一个饼子,大口吃起来。
林娃送完货回来时,远远看到虎子与可可正聊得起劲。他看见可可已经没有了刚上车时的愤世嫉俗,也没有了对魏明睿冲天的怨气。仿佛魏明睿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一样,即使魏明睿曾经来过她的生命中,也仿佛魏明睿并没有惹她生过气。看来,他们俩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可可也记得,那棵枯叶如花的灌木下,两人的影子从小而圆变到细而长,太阳的光也从温暖褪到凉冷。看着林娃的车从远方扬着土雾飞驰而至,可可笑了。
林娃停下车,打开车门,说:“走吧,回。”
可可仰脸对他说:“你回去吧,我想流浪几天。”
林娃对她的惊人之举感到意外又司空见惯。可可就是这样随心所欲的人。
只是,她要跟着流浪的人是一个男人。一个陌生的男人。
这太冒险。
虎子也对这个与他交谈甚欢的女孩突然的决定大跌眼镜。
他收拾一下行李,说:“我走了,你还是回去吧。”然后,背起旅行包按自己的方向走去。
可可对林娃说:“把你口袋里的钱给我。”
林娃忙下了车,掏出刚得的货款,一把塞给了可可。可可从中抽出一小叠,把更多的还给林娃。说:“我玩几天就回去。这几天不用给我电话。我关机。”
然后,可可跟在虎子后面,渐行渐远。
楞了半天的林娃,望着他们的背影远成一个小黑点后,开车回陈炉镇去了。
那几天,虎子与可可去了哪里,林娃不得而知。
可可与虎子疯玩几天后,虎子又去了哪里,可可也没问。
虎子与可可分手后,可可又做了些什么事,虎子也没问。
一个月后,虎子的电话刚刚可以打通,就接到可可的电话,说她很快就到虎子在映秀镇的家。不到一天时间,可可就由林娃开车送到了映秀镇。
那天,虎子听到敲门声,打开那扇年久的木门,看见可可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盒子站在门外。林娃远远在站在一辆车旁边无语地看着这一幕。
可可向困惑的虎子淡淡一笑,蹲了下去,取出了那只亭亭玉立的青花瓷瓶。
瓷瓶的样子与可可像极了。直直的发,亮亮的眼,白白的脸。
那天后,可可再没有离开过虎子这栋小房子。
那天后,虎子所了解所认识的可可不见了。可可再没有像跟他流浪的那几天那样开朗而无拘无束地笑过。
2008年5月9日,远在青山沟的虎子与他的队员们天快黑时才出山峪,手机刚刚有一点信号,可可的电话就响了起来。电话里,是可可声泪俱下的诉求。她要虎子快回家。她说她受不了了。
可可从来没有主动叫他回来过。平时二人联系,总是虎子从山里出来后给家里的座机打电话。每到一处,虎子都会打电话告诉可可他在旅途中看到的风物人情,可可很多时候是听,偶尔高兴时,也会细细的叙述她绘图时的每一个构思与每天的饭量,或说些白色遮目狗LUCK很淘气很智慧的小故事,或画眉鸟丫头的健康状况。
5月9日那天,可可打了很多电话,总是有一个女声礼貌而让人气愤地告诉她:“你所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她听话地过一段时间就拨一次,那女人仍这样告诉她“请稍后再拨”。那天有些反常,也许是 LUCK与丫头有些反常,让她焦躁不安,也许是早就过去的妊娠反应又卷土重来了,让她的情绪有些波动。总之,5月9日那天,一向自律而沉静的可可在LUCK与丫头的叫闹声中,不停地拨打虎子的电话,直到电话那头终于有一个磁性而温柔的声音响起来:“HLEEO?!”
平时,虎子只要一声“HLEEO”,可可就会表达出自己的愉悦,因为,两人又可以见面了。而每次的见面与相聚都是可可心中所期待的。虽然她从不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她的期待虎子可以感觉得到。
那天,虎子意想不到地听到可可失常的声音:“你快点回来,回来吧,我受不了了。”然后,是可可不顾电话这头虎子一声声的询问,对着话筒大哭的声音。
虎子一问再问,可可再也不出声,只是一味的大哭。虎子吓得一路狂奔而回。
可可挂了电话,身体软软地顺着门框滑下去。她赤脚坐在纯木地板上,泪如雨下。
LUCK仍在狂躁地叫,扯她的裤脚。丫头也在啾啾地嚷嚷,双翅使劲拍打着木笼子细细的栅栏杆。
五个月的等待,可可并不觉得孤独,也没有哀怨。这间虎子父母亲去世时留下来的小房子,有太多温暖的痕迹,太多亲情的器物。只要小房子在,小房子里的这些东西,这些气味,这些岁月的划痕存在,虎子就会回来,她等待得安心而平静。
她不知道自己忽然怎么了。
虎子带着一路的风尘,背着她熟悉的90L的大户外包从门外走进来时,可可内心的焦躁仍挥之不去。
她对着虎子乞求地说:“停下来吧,停下来吧。”
虎子知道他不是停不下来,他只是还不想停下来。尽管野外生存的疲惫与户外风霜雨雪的肆虐让他偶尔会心生惰性,但是,一旦住在这座小房子里的橡木大床上,他又会骨头发痛。
他天生是一个行者,他的生命注定一直走在路上。
面对可可情绪的反常与身体的变化,他选择了沉默,他只有沉默。
可可的焦躁影响了他。
LUCK与丫头的焦躁也影响了他。
但他压住那一股稍不注意就会窜出来的火。他对不起可可。可可没有任何要求地跟了他。他给她的,除了漫长的等待,就是无边的寂寞,还有……无休无止的担心。
户外的危险只有搞户外的人才知道。户外的疲乏只有一直生存在户外的人才懂得。
他只把自由高高地擎在头顶,却把自由之外的一切不由分说地留给了可可。
他想不到,那只青花瓷瓶会在LUCK的固执中摔成碎片。
他想踢 LUCK一脚以做惩罚,却不能。是 LUCK在他离家的日子里,用身体给了可可一夜一夜的温度与手感。他没有权利责备LUCK。
他只有一片一片地捡起淋漓一地的青花瓷碎片,放进可可来时抱的那只盒子里。
他走过去,将可可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柔声说:“我把它摔碎了,就由我把它复原吧。”
可可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地回转扭在一边的身子,刚刚还僵硬的身躯瞬间软软地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用鼻音说:“我认识的工匠里,只有我爸爸能复原青花瓷器。”
“那我找你爸去,你等着,我很快回来。”
抱着那个长方形的大盒子,走出家门,虎子才起他从来没有去过可可的家。虽然可可家的具体地址已然烂熟于心,但那只是一个概念。那条去可可家陕西省陈炉镇的路离映秀镇开车有多远?陈炉镇是什么样子?可可的父母会怎么对他,他一点也不知道。
5月11日下午4时,虎子打电话叫来了发小阿坚,俩人开着阿坚的车,向陈炉方向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