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不语有些扫兴地看着CRT电视机上那布满噪点的新闻转播,端起颇有年岁的搪瓷杯抿了口咖啡。
他并不记得自己年轻时的弥厦市是个这么喧闹的地方。
那时的明思区还只是座小渔港,虽然诡异的事情不比现在少,但胜在环境安稳。
时间,它正以超越回忆的速度重塑世间。
不知不觉,林不语家祖传的中药铺被塞进一大堆花哨而又时髦的商店中,成为了这芥子商业街的一块拼图。
作为弥厦市三大城市中心之一,芥子街全域占地约四十公顷。以中轴街作为主干道,东西分布了诸多商店与生活设施。
而在芥子街的中心广场矗立着地标建筑“千禧钟”,那座有着自动售卖机的天桥就在附近。
“从芥子街的南入口进,往中轴街直走七百米右转进入观心巷,再沿着小巷的支道走过芥子街公共厕所,最后转入综合大楼的地下停车场...”
沿着导航一步一步,李徵仪小心翼翼地在占地颇丰的芥子街中左转右拐,终于来到了一处看上去异常邋遢的公寓楼下。
“这也太偏僻了,真会有顾客上门吗?”
每每造访,李徵仪都止不住地这么想。
这家名为“春”的药店估计是芥子街最古老的建筑了,甚至连它的一块门板都已经发育成一株延及二楼的小树。
拜此所赐,最外层的木门掩不实,不得不在店内追加一道防盗门。
其实店长爱护老宅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为什么不直接把树的部分锯掉呢?
李徵仪费了点力气才打开门口的双重门,转进明亮的室内。
出人意料的是,药铺的外层明明是座古旧的老宅,内部的装潢却与普通的药店别无二致。
不仅整齐地设有明亮的玻璃窗台,同时还罗列着贮藏中药的传统木柜。
当归,苍耳,黄连...从那无数次被墨水覆写的药材名,这些家私经历了多久的岁月可想而知。
看诊台的附近有几位正在躺椅上输液的老人望了李徵仪一眼,想必都认识这位打工时间颇长的少年。
“来了?那就拿上药单准备一下,去仓库把今天进货的药品整理清楚。”
身为“春”的店长兼医师,林不语是位健康得让人看不出真正年纪的老人。
据说那副壮实的身体其实已有八十高龄。精神面貌极佳,如往昔般健谈而开朗。
得益于“春”颇有吸引力的氛围与林不语的经营,这家药店在芥子街中也算是颇有名气。
甚至上过综艺节目的访谈...行了,那次惨痛的教训着实给李徵仪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对了徵仪,我从保安那听说你今早浑身精光地从天桥上醒来?啧啧,现在的年轻人,搞得火热也要注意时间和场合啊。”
翘着二郎腿的林不语从墙上的电视机挪开视线,扭头打量着李徵仪。
旋即露出副仿佛洞悉一切的表情。
其实内衣还是在的,否则不能过审。
“具体的情况挺复杂的,但这么说好像也对。”李徵仪语气平淡地抽出药单,正打算抬腿上楼。
有些事就算说出原委也未必会有人相信,那干脆就别做解释,更何况事实也不一定非得众所皆知。
说到底,李徵仪只是不想把自己的现状透露给一个不分日夜都身穿白大褂的古怪老头。
特别是这个顶着圆锥莫西干的老头还颇为着迷于这些都市传说。
“年轻真好啊,”失去兴趣的林不语回头继续盯着电视机。他单手托住下巴,看那腐旧的发光涂料在屏幕上映出不健康的颜色。“可供犯错的时间还有那么多。”
店长视若珍宝的显像管电视正在放送着今天的弥厦新闻,那轮月亮和巨钟自然引起了全市范围的广泛讨论。
“各位晚上好,“弥厦都市奇谈”频道为您播报,我是主持人陈沪深雪。”
可惜再精致的脸对着画质堪忧的老电视来说都百无一用,李徵仪只好默默地听个响。
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某种异能。而进一步作证这点的是通过卫星传回的消息:据说,天空中的两者似乎都没有能被物理干涉的实体。
而最新的情报还指出。那轮月亮并非是“球体”,其夸张的面积和距离导致人们的视错觉。
只是一轮遮蔽了天空的圆盘,毫不浪漫的说法莫过如此。
“规模的确夸张了点,但没想到还挺方便的。”
那覆盖弥厦全境的透明钟面正准确地显示当前的时间,无论身处大街还是小巷都能看见。
暂时停下手中的工作,李徵仪若有所思地望向天窗外的琉璃巨钟。
两枚数公里长的指针指向西南方向。不知不觉间,时光像是遭到削除一般越向了晚上的八点三十七分。
他工作的内容不过清点药单,负责药物的上货以及收银。林不语和早上来的另一位医师才是主治者,而今天的晚班由李徵仪和林不语一起渡过。
“阿司匹林还剩五盒,至于华法林钠片....已经缺货了。”他一丝不苟地清点堆积在二楼的药品。
相较于一楼,多数情况下只用做仓库的药店二层就没那么精致了。除了药品及货架几乎别无他物的房间内仅有一扇天窗,能够清楚地镶进那轮明月。
楼下传来有人上楼的动静,将李徵仪从专注工作中带了回来。
“今晚出状况了,我得出诊。徵仪,我不在时就拜托你看店了。”林不语提着一个巨大的急救箱,神情凝重地出现在他的身后。
“出什么事了?”李徵仪看了眼他手中的家伙。
只在有人遭受重伤的时候,林不语才会在晚上提着那玩意出去。
“见血了,而且就在这芥子街附近。”从他的语气可以读出,林不语似乎不想再透露更多信息。
本就不喜欢惹麻烦的李徵仪也没有深究,想了想说:“晓得,交给我吧。”
可他在脑海里回想起的却是早上的那副光景,又偏偏发生在芥子街。恐怕这些事还会为自己的将来产生更为深刻的影响。
“今天早点回去吧,十点左右你把店门锁上就可以走了。在路上小心点,弥厦市最近可不太平。”
最后留给李徵仪一句忠告后,林不语行色匆匆地让木质楼梯发出“哒哒”声。
夜晚似乎多了几分危险的味道,但愿不要再碰上那些异常的家伙才好。
目送林不语离开,清点完毕的李徵仪正欲下楼。
“了不起,还有工作的余力嘛。”
时隔数小时,他脑中的那位终于是有了些动静。
“不过,你莫非是在小看今早发生的事情吗?真是的,让我心里都有点不爽了。”
没人清楚普蕾雅在这几个小时内经历了什么心态变化,但有一点她已经充分了解:“她现在和这个名为李徵仪的人类共用一具身体,而且绝大部分控制权都在对方手上。”
“终于肯说话了?那能否说明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难不成...你有和别人合体的奇怪癖好?”
话音未落,李徵仪的右手居然再度不听使唤。这一次他的右手直接缠上了他自己的脖子,用另一只手拉开得费不小的力气。
“别找死,我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普蕾雅辨析度极高的声音直接在李徵仪的脑子里响起,这令他对前者的情绪有了更深程度的了解。
从语气就能听出她的不悦。而这多半是因为普蕾雅对人类的成见,或多或少还有一些李徵仪今早作死的成分掺在里面。
“那首先得说明一下发生了什么吧,我可是差点就开局暴毙了。”
随着融合时间在增长,李徵仪似乎能感知到有些别的记忆窜入了他的脑海。尽管比对着原本的记忆能很快判别出来,但那些满溢的情感就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
他甚至在脑海中忆起了一副从未见过的风景:一大堆裹着黑色长袍的家伙在风雪中翻山越岭。路途上不断不断地有人倒下,倒下的人在挣扎过后继续跟上队伍。而没能做到的就从此迷失雪原,永世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界。
这些人都是不老不死的血族,而这只可能是普蕾雅的记忆。但他们这是在...?
慢着。这么说来,对方难不成也能读取我的记忆吗?
不妙,男人心里总有些小秘密是不能被察觉的。再加上李徵仪平平无奇的人生经历,自己脑中唯一可供参考的,恐怕就只有那些不愿意暴露的过去。
漫画里是怎么消灭吸血鬼的?我记得要用波纹,还是十字架来着?
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李徵仪逐渐动起杀心。
“你的想法我听得一清二楚哦。”普蕾雅无奈地扶额。“我们现在可是两人一体。这具身体要是毁灭,你和我就会同时步入生理含义上的死亡。”
如果要做个形象点的比喻,不妨把李徵仪想象成一位替身使者。
普蕾雅现在正以某种背后灵的形式在和李徵仪对话。当然,只有他自己能看到。
只见她眯起了眼睛,娇俏的身体像猫一样拱起腰来。就这么轻飘飘地趴在空中,说:“真不愧是没有恐惧感的人,迟钝到连死都不害怕呢。”
有关他俩合体的来龙去脉,连普蕾雅自己也搞不太清楚。
她的身体按理说应该吞噬了李徵仪的血肉化为己用,就像大鱼吃小鱼,最后得到的结果应该只有完整的普蕾雅。
但在这个过程中,反倒是普蕾雅身体的一部分融入了李徵仪体内。
而这一部分甚至包括普蕾雅的意识细胞,通俗地说就是灵魂。
尽管没有确切的意识,但她仍清楚自己的身体至少有百分七十五以上不翼而飞。否则没法解释血族的细胞能与人类融合,而且还占据不了主导地位。
只可能是在他俩双双昏迷时,有谁取走了普蕾雅剩下的身体。要知道,血族的身体:涵盖脏器,血液与骨骼在内的全部。
这些东西可都是有价无市的宝贝。尽管只是匆匆的惊鸿一瞥,但曾有人类与血族交易,并最终窥得永生的门路。
目前最有可能的嫌疑人就是昨天把普蕾雅逼入绝境的家伙。
但倘若真是他,普蕾雅可没有信心能夺回自己的身体。
“总之,当下我只能老老实实地手把手教你这种脆弱的人类该怎么活下去了。当然,那最多持续到我找回自己的身体。”普蕾雅用一种“等你失去利用价值就把你杀掉”的口气宣布着。
“可就算你这么说,没有异能的普通人类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结合了他自己的猜想与普蕾雅的说法,李徵仪对目前的状况已有了大致的了解。
“自我介绍就不必了。除了喝可乐以外,你是个没什么行动力,而且遇事避事的家伙。关于这些,你的记忆倒是很诚实。”
“原来如此,我已经被看个精光了么。”李徵仪讪讪地露出一副微妙的表情。“其实我更希望你用明哲保身,量力而行来形容。”
虽说如此,李徵仪的记忆还是有太多可疑的地方了,这家伙十八年来的回忆中居然没有任何“重点”。
就连第一次过生日这种理应留下深刻印象的场合,在李徵仪的回忆中也无足轻重。
倒不是说他的脑袋空空,一片空白。就像一本味同嚼蜡的书籍,上面没有任何层次感,生老病死目前所经历的一切都平静地安置在他的回忆中。
不过也好,这种人的适应力总是特别强,会拿命押注的可能性将大很多。
普蕾雅最喜欢的人是自己,在她那自私的潜意识里,其他人的生命都会低一等。
李徵仪有些无奈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叹口气:“我感觉你好像窥视了不少我的事情啊。”
自己的身体里寄生着一个陌生人,这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感觉。
“对于接下来的合作伙伴,摸个知根知底是理所当然的。”她摇了摇洁白的食指,还在适应这种奇妙的感觉。
“怎么?这就累趴下了?”
只见李徵仪靠住墙边,神情疲惫地坐下。可能是由于身体里负担了两道不同灵魂的思想,他总觉得头有点晕乎乎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
当下还是从普蕾雅这里再了解些事情的原委,才好计划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的目的很明确:让自己的生活回归平常,为此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普蕾雅也未尝不可。
“那就从今早的事情开始吧。要好好说,尽量不要有省略。”
想到这,李徵仪开始上下打量着垂着双手,变得像是透明幽灵一样的普蕾雅。
外貌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当时断裂的肢体基本上都复原了。
至于服饰方面,除了她原先就穿着的黑色衣裙,肩部还额外裹上了一件颇有风度的短披风。大体上沿用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设计,只不过没那么华丽,内敛为一种简洁的风格。
看来灵魂的样貌是由本人对自己最深切的印象为基准的,尽管这个猜想无从佐证。
而普蕾雅虽不怎么情愿听从人类的摆布,但还是轻轻点头,大体上同意了他的意见。
“那我开始问了,”李徵仪从怀里掏出一份迷你记事本,自顾自地写起来:“我想想....你那时身上破破烂烂的,加上那诡异的出血量。你难道和什么野兽厮杀了一番么?”
“野兽?呵,人类真是缺乏想象力到失礼的地步。本小姐怎么可能沦落到和那种低贱的猎物以命相博?”
刚开头就给李徵仪来了一个下马威。普蕾雅以相当让人不爽的语气摊手,顺便耸了耸肩。
“怎么突然又改了自称?”李徵仪边写边在心中默默吐槽。
“血族虽然是凌驾在顶端的生命,但却仍然没有超脱于食物链。终点的风景并不只属于我们,我们也有某种接近于“天敌”的东西。”
“到头来还是人类把你教训成这样,是么?”身为人类的一员,李徵仪则饱含讥讽地回敬道。
“尽管不是,那种力量可并非人类能掌握的。”普蕾雅意外地收敛了那份傲慢,神情严肃地说:“但我依然正视人类身为我们天敌的这一事实。”
好好想想,如今遍布并统治地球的生命并非普蕾雅这样的超凡生物。
作为地球名副其实的主宰,人类却只有毫无效率可言的生理结构,以及上下限差距奇高的思想水平。
既脆弱又渺小,乍看之下除了数量一无是处的人类却持续统治了一颗行星数千年。
这令普蕾雅相当不解。尽管早在百年前就对人类有了深刻认识,当初选择了逃避的她遁入了这个位于大海深处的岛屿隐居。
不曾想,人类的足迹居然再度踏上这里,并着手建设起了令人目不暇接的新时代。
“那为什么要把人类说得那么不堪?你明明也清楚,我们有着无可比拟的奇特之处,有着弥足珍贵的感情和爱。”
“没错。但奇特的可不仅仅是人类,也并非所有人类都珍惜爱与感情。”
因为你们,早已无数次,无数次地用行动,向整个生物之链说明了人类是什么样的生命。
强大到能无视弱肉强食的法则,人类以伪善去饲养那些无力生存的同族。哪怕这么做的代价是破坏自然的平衡。
普蕾雅正以血族的视角去讲述另一个拥有知性之种族的观点。而作为价值观完全不同的人类,李徵仪所能做的也绝不可能是理解。
原本猎杀人类是血族的生存方式,就像人类需要从其他动物的身上摄食蛋白质一样。
但茨密希一族这百年来一直没有断绝过屠杀人类的行动,其越发疯狂的行径甚至开始遭到其他家族的警惕。
由于共享着同一具身体,两人的感情有一小部分是联通的。就像海水倒灌进另一个洞窟,李徵仪的脑海陆续涌现出了一堆属于普蕾雅的记忆。
尽管不觉得她的见解中蕴含着什么道理,但从那份记忆中他模糊地了解到。
普蕾雅·茨密希的确有应当去厌恶人类的理由。